晚上,西安会展中心酒店大堂外一面巨大的广告牌竖在大堂门前——热烈欢饮参加第53届全国医疗器械展的同道和贵宾。
不断地有出粗车和私家车开到大堂门前。门童忙碌着招呼从车上下来的客人。有不少老外,拖着大个的行李也到了,不少老外还带着大大小小的医疗设备,有国内的同事帮着搬运。
大堂外的广场上有喷泉吱吱地吐着水柱。胡晓丽和仓健坐在一块大石头上。仓健还是一脸不堪回首状。胡晓丽则看着远处大堂门外的热闹场景,然后她侧头看仓健,又把左手塞进仓健的右胳膊弯里说:
“对不起。”
仓健没有吱声。他也在看着远处酒店大堂透出的璀璨灯光。胡晓丽把脑袋歪到仓健的肩膀上,“就像是一场梦。”
“噩梦。”仓健低声说。
“如果那天你没点钻天炮,我们现在就不会在这儿了。”
“你也这样说?你错了。我可以肯定,即使那天我不点那个钻山炮,你此刻还会在这儿。”
“你那么了解我?”
“你想去上海,想投靠满叔,超过我十倍。没有雪鹰那件事,你也会想法离开磊矶村的。”
“那也是被你挑起来的,我的想法。”
“我只想问你一句话,晓丽。”
仓健说着侧过身子,双手扶着胡晓丽的肩膀,眼睛直直地盯着她,“你现在后悔吗?”
胡晓丽看着仓健的双眼,一秒,两秒,三秒……仓健用右手轻轻地抚摸胡晓丽左脸的伤口。
六秒,七秒,八秒……终于——
“不后悔!”
说着这句话的时候胡晓丽很紧张,然后她继续盯着仓健的双眼,嘴微微张着,等着回答。
“你确定?”
胡晓丽重重地点了点头,她的嘴也紧成了一个小馒头,眼神却松弛了下来。仓健松了手说:
“其实我们都不了解满叔。我们更不了解他的生意经,不了解20年来他和医院的瓜葛。”
“你还是担心他会有腐败,对吗?其实你是担心我将来会腐败?”
“我担心的是,他把腐败交给你,你都还来不及腐败就被抓走了。”
“你说满叔是故意要害我?他全身而退,让我做炮灰?”
“我爹说的也许没错。他一直反对我投靠满叔,怕的就是这个。我爹偶尔也聪明。”
胡晓丽没接茬。两个人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稍顿——
“其实你也不知道满叔为什么现在要急着要扶你上位,对吧?”仓健问。
“我不知道,我也不想问,问了他也不会说。有些事,还是不要点穿,得自己慢慢看。”
“我就怕满叔已经知道会有大难临头才扶你上位,那你就被杠上了。”
“没人知道他真正的用心,也许是也许不是,所以,就赌一把吧。”
“俩赌徒。”仓健苦笑着说。
“哎?”
仓健不吱声。稍顿——
“说了那么多,归根到底,你担心的还是我,对吧?”胡晓丽摇晃着仓健问。
仓健不吱声。他正想继续看远处的灯火,却被胡晓丽扑上来的一张嘴弄得措手不及,差点摔倒。
胡晓丽一扭身跑开了。仓健在后面追她。
当小两口在广场上大闹的时候,仓里满正躺在床上,奇怪的是万国居然坐在床边。仓里满没脱衣服,他的双脚还穿着鞋,搁在床尾巾上。万国一直看着仓里满的脸。仓里满闭着双眼,胸口平静地起伏着。突然,他的嘴张开了。
“我是不是快死了,万医生?”
“你那么坏,死不了。”
仓里满眼睛没有睁开,嘴角却咧开笑了。万国接着说:
“都说坏人活千年。”
“你说实话,我是不是个坏人。”
“不说。”
“我知道你的答案。我是一个坏人,不过是一个应该被宽恕的坏人。”
“即使被宽恕的坏人也至少能活五百年吧。”
“我喜欢唱那首歌——”仓里满居然真唱了起来,“我真的还想再活五百年……”
他唱的时候他不得不直起脖子。可才唱了一句就又萎了下去,脑袋掉在了床上。
“没有枕头呢。”他嘟囔了一句。
“你又不是不知道,刚才不能用枕头,你的脑子才能回血,你才能活过来。”
仓里满往右转了一下脑袋,然后伸手抓过一只枕头垫在脑袋下。试了试,又抓过来一只。然后他干脆坐了起来。万国看着他,发现他坐着没事,就放心地把身子靠着向椅背。
“总有一次活不过来的,万医生。”仓里满突然伤感起来,“我知道我肯定会死在这上面。最近发作颇为频繁。”
说着,他弯起腿开始脱鞋子。万国说:
“你都查过了,身子骨没病。你每次晕厥,事先都有强烈的心理暗示,是不是?”
“肯定有病,只是你查不出来。现在的医生只会用机器诊断,不会用心。”
仓里满说着把一只鞋“bang!”地扔到了床下,开始脱另一只鞋。
“所以你应该料理后事了?”万国问。
仓里满一愣。可是一瞬间他就又若无其事地开始脱鞋,“你想多了。你不是说我不会死吗?”
“bang!”,第二只鞋落地。
“起码你明天不会死。所以你还得出现在会场。今晚好好休息,明天重振雄风。”
仓里满脱完鞋子刚躺下,又坐了起来。他开始脱衣服。万国一直看着他。仓里满脱下外衣,拿在手里看了又看,最后把衣服扔到床下。
“你穿的什么衣服啊?”万国也觉得这衣服看着奇怪。
“新买的,是仓健给我买的。你信吗?”
“仓健?我不信。”
“我也不信。可是我还是相信。”
仓里满说着终于躺下了。他的头搁在两个大枕头上,侧灯照过来,勾勒出俊朗的脸部线条。
“你还是宁!愿!相信!”万国一字一句地说。
“你懂就可以了,不必每次都做完形填空。又没有其他人。说吧,你怎么来了?”
“明天韩门也会在场。”万国淡淡地说道。
“看来你和那个疯女人聊得不错啊,她什么都告诉你了。”
“我有求于她么。你要两个房间,一个还得是套间,这个忙一般人帮不了。”
“你有求于她,她却告诉你那么多事,不对啊!应该你帮她一个忙才对,有来有往么。”
“你说对了。她告诉我这些是让我帮她一个忙。”
仓里满没吱声。他愣愣地看着天花板,想着什么,然后说:
“我不会见韩门的。”
“她还告诉我另外一件事。朗飞从上到下来了三个老板,Williams,Johnny和高明。”
“我更不会见他们。”
“柴非不在乎你见不见朗飞的人,她只想让你见韩门。”
“你知道我和他不共戴天。”
“你可以继续不共戴天,可是,你要和你的敌人走得更近,比朋友还近。”
“是我说的?”
“何必点破?对,是你说的,而且你不止一次说过这句话。”
仓里满皱起了眉头,貌似在回味这句话。过了一会儿他问:
“对了,说起韩门,他那个门诊电梯招标不是应该开标了吗?”
“延期了。”
“就因为他要来西安?不会吧?”
“我猜他是故意的。也许他在等你。”
“等我?什么意思?”
“这次招标是他手里的一张牌。他也许在等你做出表示,再决定让千马输还是让千马赢。”
“他知道我也在西安?”
“你是不是真傻了?柴非啊!你的房间都是她弄的。韩门一开始是不答应柴非的邀请的。”
“难道那个疯女人为了请韩门来,把我给出卖了?”
“这是一笔好买卖。她既做了你的人情,又请来了韩门在大会上做报告,真是好手笔。”
“真是好疯啊!这么说韩门也想见我?”
“是的。我猜他是急着想和你了却恩怨吧。”
“他在乎这个吗?他是个冷血动物,会在乎恩怨情仇?”
“是恩怨,没情仇。我猜他是为了万一做出对千马不利的事不会让人以为他是公报私仇。”
“电视里说川普大爷还想着和***兄弟见个面呢。”
“所以,你和韩门还有什么事是放不下的呢?”
仓里满转过头看着万国,“你也站在韩门一边?”
“不是。我站在你一边。”
“那你还让我见他?”
“顺水推舟。你答应他再也没有恩怨,作为交换,你要他帮一个忙。”
“让千马赢电梯的标?我有那么小儿科吗?”
“不是。让他尽快公布对千马医疗的内部调查结果,以证明千马是清白的。”
仓里满又把双眼看向天花板。他的胸膛起伏得比刚才明显了,“他怎么肯承认千马是清白的。”
“只要让千马参加电梯竞标就行了。大家都懂的。”
“你真自信。”
“医院每一笔都是我亲手操作的,怎么不自信?除非你有账外消费。”
“哈哈哈哈!公司每一分钱都被你看得死死的,我拿什么账外消费?自费啊?”
“那就行。我自信。”
“说实话,如果你腐败,我却不知情,到最后吃官司的还是我,对吧?”
仓里满说着突然又掉转头看着万国。万国不露声色地说:
“所以你还是听我的吧,见见韩门。免得我不高兴,然后搞腐败,把你送去监狱。”
仓里满转回头又看天花板,“你真坏。”
“只要韩门说千马没事,朗飞那边就知道撕毁合同的戏就没法演了,所以他们会好好地坐下来和我们谈收购的事。而这个,不正是你想要的吗?”
“我说过我要卖千马了?”
“是千马医疗。其实你比谁都愿意卖掉医疗这块,也就是我的这块——蛋糕。”
“你真自信。”
“我们已经到头了,Lehman,不管你认不认。还有什么比在高峰时卖掉更赚的呢?”
“哪有鼓动当家人卖掉自己蛋糕的?对了,你还没吃饭吧?我叫送餐!”
仓里满说完就一骨碌从床上爬了起来,“再点一瓶好酒!”
他快步走到书桌前开始翻找送餐服务的菜单,而万国忙着打开行李箱。
韩门的到来出乎仓里满的意料。万国说得没错,柴非能请到医院主管医疗器械的副院长来做大会报告,是她作为新任组委会成员献给大会的一份厚礼,是她在这个圈子里站稳脚跟的一块实实在在的奠基石。虽然这个疯女人是拿自己来西安的信息作为诱饵把韩门勾引了过来,但仓里满的心里竟也涌动出一阵得意。可是要不要在这里见韩门倒是一件伤脑筋的事。(仓里满翻看着菜单)万国再一次说对了,韩门把开标延期一定是想来西安和自己谈条件的。可万国没想到的是自己其实是要韩门帮忙让千马落标。如果在这里见了韩门,那么万国就会认定门诊电梯招标千马能赢,而那恰恰不是仓里满想要的结果。如果不见,韩门可能不帮自己这个忙而让千马赢标,那么万国就会怀疑自己和韩门有交易,甚至自己的所有布局都会暴露无遗。毕竟,万医生是最了解自己的人,而且还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仓里满绝对不敢冒这个险。怎么办呢?
这时,万国已经从行李箱里拿出了一瓶什么东西,站了起来,“还在看菜单?对,你从来不点菜的,还是让我来吧。”
仓里满转身把菜单塞到万国面前,“喂,你居然把土疙瘩酒带来了?”
万国把土疙瘩酒放到了书桌上,“还有什么酒能比得上我们的土疙瘩?”
说着,他快速地翻阅这菜单。没一会儿,他拿起书桌上的电话开始点餐。
仓里满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看着万国站着打电话。他右手摸着自己的下巴,思考着。
酒店大堂外一辆奔驰开过来停下。门童忙上前开车门。从车上下来的是柴非。她踩着高跟鞋“笃笃笃”地一直走进大堂。她看了一眼很多人排着队的柜台,继续往里走。
高明和Johnny也排在队伍里,两人在交谈。
“听说你走后门才有的房间。”Johnny说。
“组委会把酒店全部包了下来,不对外预定,所以根本没有前门。”高明笑呵呵地回答。
“前门?”
“你不是说我走后门吗?没有前门,就只有后门了。对,我走后门。”
“OK, I got you.(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不用和Williams说,他不明白为什么参加展会还要走后门。”
“I won’t tell him.(我不会和他说。)他要很晚才到,你可以帮他把办好吗?”
“Good idea!(好主意!)不然我怕到时候他的房间没了就too bad了。”
“对。”Johnny看了一下手表,“他还在飞机上。不过应该已经离开上海了。”
“有司机在机场接他,没问题。”
“好。谢谢你。”
这时,柴非又回到了柜台前。
“对不起,我是组委会的,我叫柴非。我问下韩门了没有?韩国的韩……”
一个领班模样的女子在键盘上操作了几下,然后抬起头来,“还没有。从上海来的航班都误点了。”
柴非一脸无奈地愣了一会儿,然后自言自语:
“航班误点也不说一声!”
她一转身要走,发现排着队的高明正注视着她。她马上松下脸,然后选择优雅地离开。
酒店广场周围的绿地里,仓健和胡晓丽手牵手地慢慢走来,貌似很轻松。
“你懂我的,所以你也知道我根本没有办法拒绝这个诱惑,对吗?”胡晓丽问。
“我连那么性感的异性诱惑都能拒绝,你为什么不能?”仓健还在耍贱。
“刚才你能那么做我真的很开心。”
“你没觉得满叔是个可怕的人?”
“你是说他用美女诱惑你吗?”
“不是。我说不清楚。他为什么要反复说那个登山的人是我杀的?”
“他说着玩的,只是怪你如果不愿意按他的计划做就不该点那个钻天炮。”
“我不知道。反正感觉怪怪的。”
“也许满叔是可怕的人,我同意。可是我知道他对家人,对磊矶村的人,非常好。”
“他都和你说什么了你这么护着他?”
“我能不说吗?因为我不想让你卷进来。我不想我们两个人都陷进去!”
“那你为什么要陷进去?”
“我说了,我根本挡不住那个诱惑。你知道,有种刀光剑影的感觉,很刺激!”
“你就喜欢玩火。”
“你也不是喜欢玩大鞭炮?”
“我眼看着你一点一点走远,却无能为力,只因为你自己已经收不回羽翼。”
“啊!押韵哎!好听,像一首歌。”
“不对,应该把走远改成飞远,这样就能和羽翼两个字呼应。”
“我眼看着你一点一点飞远,却无能为力,因为你自己已经收不回羽翼!”
胡晓丽松开仓健的手开始拍掌,“我喜欢!听起来很有一头雪鹰的腔调!飞走,羽翼……”
“你也学上海人,还腔调!上海可没雪鹰,回到磊矶村,回到草原上才有雪鹰。记住!”
“嗯,我记住!”
胡晓丽做小鸟依人状,双手挂在仓健的手臂上,头靠着他的肩。仓健说:
“放心吧,我不会把今天的事说出去的。满叔几次暗示我要学会心里藏得住事。”
“今天啥也没发生啊,就骑马,吃饭,那个——而已。”
“我知道满叔让两个美女来找我……”
“来找你?”胡晓丽警觉起来。
“……来弄我,他是想告诉我,如果我多嘴,他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
“让你死在美女的温柔乡里?”
“或者死在雪鹰的爪子里。”
“有我呢,不怕。雪鹰不会抓你,我罩着你呢。我会尖叫,雪鹰能听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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