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山陡峭难行。就连惯常走山路的村人,平日里只要没有特别的事情,都不愿去攀爬。因而,山坡上草木丛生,没有一条像样的通往山顶的路径。而今,却大不相同了。站在山脚下,伸长了脖子望上去,竟有几条被硬生生踩踏出的羊肠小道,犹如带子般弯弯曲曲地盘绕而上,直通高高的峰顶。山道上时而闪现着攀爬朝拜者的身影,并夹杂着呼朋引伴的喊叫声。如同钻天的鹞鹰,挥动几下翅膀,丢落几声鸟鸣,又悄然隐没在崇山峻岭里,不见了一丝踪影。
山脚下集聚着一些人,都是些望山兴叹的人们。他们多数是些体弱多病或本就常年卧床不起的老人,上不得山,拜不得仙,心里又虔诚得要命。非要祷告祷告,让仙儿知晓自己的苦楚,好伸出神奇的手,施展出神奇的法力,剔除自己身上的病灶毒瘤。也不知是那位放出的风声,说年老体弱的人,可以不必亲自上山。只要在山下神龛旁屏息静气地祷告揖拜,让那些身强体壮的儿孙们上山敬拜,照样能得到仙儿的相助。于是,那座经过风吹日晒雨淋早已陈旧了的神龛,又重新焕发出了青春和活力。神龛上被一块崭新的红棉布裹着,神位上的字迹虽有模糊,但陈旧的香炉里却插满了供香。烟迹盘旋升空,随阵阵微风缭绕撕缠,于神龛上方虚无之处隐然散去。神龛的四周,恭恭敬敬地跪着些苍头华发体虚气喘的人们。他们嘴里“喃喃”地叨咕着,又不停地对了神龛作揖磕头。一切都显得那么自然,那么真诚,那么令人感动。焦渴的眼神里流露出热热地奢望,齐齐地搭在了神龛里那块小小的木牌位上。
北山峰顶海拔为六百三十九米。这是钟儿在整理这段山村历史时,特意跑到县府史志办公室里找到的准确数据。而且,为了亲身体验一下当时人们爬山时的感受,他再一次顺着当年踩出的依稀可辨的山径,直登峰顶。其时,他早已累得瘫倒在地上爬不起来。感叹着自己一直以来的养尊处优,彻底宠坏了原本强壮的身体。
当年的人们却并不觉得累。他们怀揣着祈望与热盼,在别人的鼓舞带动下,攀树扯枝,奋起直上,挥汗如雨,张口气喘地向陡峭的山峰爬去。快到山顶的地方,树木渐渐稀少起来。只有茂密的红草在“呼呼”的山风中摇摆舞动,似在迎接着远道而来的稀客们。
山顶上有一大块平坦肥沃的土地,同样疯长着半人深的荒草。地块中间有一眼山泉,泉水清澈见底,并有几只瘦小的青蛙在水中漫游。山泉的不远处,伫立着一截有两人多高的黑黢黢树桩子,被人用一块床单大小的红布缠裹着树头。树身旁,果真有一丛新枝条,从树墩下抽出,茁壮地生长着。
仙人的道场就设在这里。
前来敬奉祷告的人,要先在树桩子前俯身下拜。从篮子里取出碗筷红布等物件,把碗内擦得干干净净后,再平稳地放到满是土砂草屑的山地上。要把红筷子搭在碗沿边,就把那块崭新的红棉布严严实实地覆盖在碗口上。安置好了后,来人就可以跪在地上,集中心念,认认真真地念叨着自己的要求心愿。念叨一会儿后,就微微掀起红布一角,小心仔细地查看碗底上有没有什么东西。若是有了,不管是泥土沙粒,或是草屑木棒,都会惊呼道,仙人送我神药哩。得到了神药,就要立即用红棉布把碗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狠狠地朝着树桩子磕上一阵子头。感谢神灵的显灵护佑,并许下还愿的誓言,诸如修庙塑像供奉香火之类。祷告完毕,再来到那眼被称之为神泉的山泉边,用那只盛装神药的碗,舀上半碗泉水,连同求来的神药一起仰头喝得干干净净。之后,就可以欢天喜地心满意足地下山了。因而,树桩子周围跪着一大片人,到处晃动着密麻麻的肩膀人头。山泉边也站满了舀神水喝的人群。
那些替山脚下老人求药的孝顺儿孙们,则要小心翼翼地端着半碗仙药神水,一路磕绊着下到山脚,尽快给等候在那里早已心急火燎的老人端去。叫老人一口气喝完,还围在老人身边不停地问喝下神药后的感觉,是不是病痛减轻了一些。那些喝过神药的人就一律点头回道,是轻哩,好多咧。一旦有这样的场面出现,必定会又带动起几个在旁边看热闹的人奋勇上山,去祈求这灵验的仙方神药。
当然,也有一些倒霉蛋。好容易求得了神药,却偏偏性急,山又高峭,路又窄滑,步子便迈不稳。没等下到山脚,或是刚下到了山腰,一个不小心,便把碗里的神药水弄洒了,或是把碗也砸了。没办法,未砸碗的人,便立即返身,重又向山上攀爬而去。砸了碗的人,就一脸的哭丧相儿,急如热锅里的蚂蚁。他们四处打探村里有没有卖碗的地方。村里从来就没有人开过门头或是商店,自然买不到新碗,用过的碗又不能使用。村人即使有心相助,也无能为力。这些人便忿忿地骂着这山旮旯里的穷困与闭塞,赶紧往家里赶去。好到自己的村子里买就了新碗,等明天一大早,再赶来求取神药。
其实,最窝囊的要数那些跪拜在山顶上一无所获的人。他们一般都是些心细谨慎轻手轻脚的人。在凛凛的山风和烈烈的阳光下吹拂暴晒了一整天,一遍又一遍地磕头作揖,再一遍又一遍地把布角小心地轻掀开一丝儿缝隙查看。没有神药,又细致地盖上。因了他们的心细在意,才使得碗里干干净净,进不得一丝儿草屑灰尘,也就永远求不到仙方神药了。他们只得丧气地下山回去,第二天再来虔诚拜求。后来,有人发现了其中的秘密,说这新棉布本就容易粘上草屑沙粒,你不停地掀开再盖上,肯定会有东西被带进碗里的。于是,一些性急的人为图省事,便把碗上的红布大力地翻来掀去。果然,他们很快就能得到神药。不管求到的是什么东西,也一律奔到神泉旁,舀上水,仰头喝下,再急急地下山。
关于神药到底是个啥模样,一百个人会有一百种描述。有说是和黄土一样的粉面子,有说是亮晶晶的草药棒,有说是叶片,有说是蚂蚁、土虫等小动物,都被统统就着泉水喝进了肚子里,没敢糟蹋一丁点儿。更有甚者,一个求神药的人,竟然声称自己求得了一只小懒蛤蟆。有心吞咽下去,又实在瘆得慌。只得放进了神泉里,再去重新拜求。
神药的功效如何,更是众说纷纭,说法不一。有弓腰驼背了半辈子都没有直起过身子的人,喝了神药后,立马坐如钟站如松了。有瘸腿瞎眼的人,喝了神药后,扔了拐棍就跑到大街上溜达,或是睁大了双眼跟好眼人比试视力。有终身未孕的妇女,在喝了神药不到一个月的工夫,就有了身孕,正在家里等着生娃崽儿呐。
也有说不灵验的,且多数是杏花村里的人。振书女人因为上年冬天到三儿媳妇金莲家去给当兵的孙子秋分改缝内衣裤衩,回家时掉进了冰窟窿里,叫寒冰扎伤了腿脚,一直风寒疼痛。求神药喝了后,未见一丁点儿的好转。茂山两口子去拜求神药,也都喝了药水,但始终没能鼓起肚皮。甚至,茂林还偷偷地鼓动雪娥去求神药,专治她不长的毛病。喝了神药后,见天儿扒看雪娥的腿裆,就是不见一根毛发长出来。当然,这些人的病症都属个人**,自然不会在外面到处宣扬的。于是,北山上的神灵法力愈传愈神,越传越广。甚至,已经波及到了几十公里外的县城。
与此同时,各个供销社商店里的红棉布、新瓷碗和新筷子被抢购一空,市面上已经完全脱销。那些采购员没日没夜地奔波在远近大小的厂家,拎着现钱也购不到货物。急得商店经理们蹦着高地骂采购员都是一群饭桶,嚷着要是再购不来货,就统统下放回家种地去吧。
道场的影响大了,闹出的动静也随之大了,引起了公社领导的高度重视。
沈亲自点将,组成由杨贤德挂帅,宣传委员小钱、派出所干警小林、民政助理小贾及杏花村所属管理区的大小干部参加的工作组,开进杏花村。要求木琴等村干部组织人员,在村口设置关口,严查外来人员,一律不准前来朝拜的人进村上山。
木琴当然不敢怠慢,立即把村干部集合在一起,抽调了一批年轻崽子,在村口上搭起了窝棚,日夜轮流值班,严把关口,不叫放进任何可能要上山朝拜的人员。即使这样,仍然有极少人想方设法地摸进了村子,爬上了北山。这些人当中,一部分是村人的亲戚好友,碍于面子,不好意思硬给堵回去,便遮遮掩掩马马虎虎地混了过去。另一部分则是偷偷翻过村口旁边的山岭,直奔北山去的。绝大多数人还是被有效地堵截了回去。尤是这样,这场轰轰烈烈的朝拜活动一直持续了半个多月。据最保守的估计,上山朝拜的人数达到了数千人之众。
工作组采取的第二步行动是,砸毁设在北山脚下的神龛。又爬到北山顶上,推倒了神树桩子,填死了那眼神泉。
多年以后,身为北山镇镇长的杨贤德,不得不为自己此次的鲁莽草率行动后悔不已,懊恼不迭。无奈之余,他虽然从紧张的财政经费里掏出大笔的钱,按照原样筑起了水泥浇铸成的神树桩子,并在神泉原址上又重新开掘出一眼山泉来,但早已没有了当年的神韵。而且,泉眼已被堵死,再也没了当年的清波荡漾。终日存储于泉中的,仅是一潭雨季留存的雨水,且混浊不堪。他所万幸的是,没有来得及把神树桩子周边抽枝发芽的树根斩断,才堪堪保留有一丛从树桩下生发出来的茂密枝条,向世人证明着神树曾经有过的仙迹和神威。
第三步的措施是,调查这起朝拜活动的幕后发起人。说起来,这项工作很简单,但真正做起来,却是非常地麻烦。村人都知道,金莲就是整个事件的发起人,连木琴等村干部们也都心知肚明,但没有一个人敢于站出来指证。原因很简单,都是一个村里祖祖辈辈地住着,整日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你要是站出来指认她,得罪的可不仅仅是金莲一个人,而是她身后的一圈亲戚、一个大家族的人群。公家的事就像一阵风,说过去就过去了。但是,对个人家族的伤害,却不会一阵风地过去,而是会记恨你一辈子,也报复你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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