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得越来越大了,酒罐里的梨花开得正盛,飘落的花瓣在风中浮动,带着雪沫落在一张精致的脸上。那张脸旋即醒来,盈水的眼眸四下焦急地探寻了一阵,茫茫天地间空无一物。
除了雪。
阿狰在等人,她的红裙在雪中漫开来,分外惹眼。这身云梨胭脂裙是她的嫁衣,这八百年来的每一天,她都穿着这件裙子等他。她开始止不住地想起过去,他们未竟的成亲仪式,他们所受的极刑,七十年一见的惩罚和永不收回的诅咒。她将那株梨花紧紧地护着,这是他留在这世间唯一的东西,她发誓拼了命也要守护。
风雪中渐渐走出一个男子,面容清俊,眉目疏朗,他笑着走向阿狰,可是他的笑容却让人觉得心酸。
阿狰冲到他的面前,想抱他却又收回手,她泪光盈盈,却努力笑着。他帮她拂去发髻上的雪沫,又帮她理了理衣裙,她正在说话,每一次见面她都有说不完的话,此刻却忽然停住,“离,七十年实在是太久,我每一天都在等着见你,但一天实在是太长。我并不是害怕等待,只是担心等不到你。”他看着她,坚定道,“阿狰别怕,你在这里,我怎会不来?”
阿狰扑进他的怀里,紧紧地抱住他,仿佛不这样做他就会化烟散去。他揽住她,轻轻抚摸她的头,她的眼泪霎时汹涌,因此竟没看见他眼中的无奈与忧伤。
他还在说话,可是声音却越来越小。她惊慌地哭起来,更紧地抱住他。可是没有用,他的身形已经变得模糊。
每一次都是这样,似乎只要她抱住他,他就会消失。她想过忍住,可那是七十年的思念,要她如何克制?
他对她说,一旦两人有了肢体接触,他便必须离开,这是惩罚,也是诅咒。只要她毁掉那株梨花,他就能回来,两个人就能永远在一起。可是她听不见。
她可以终结诅咒,却什么也不知道。他什么都知道,却什么也做不了。如果他把这一切告诉她,那么他便会永远消失,真的再也回不来了。而这,也是诅咒的一部分。
阿狰拼命呼喊他的名字,手却一次次穿过空气,他走了,再相见还要等待七十年。她在心中狠狠咒骂,骂上天不公,骂时间无情,随后又苦苦哀求,求上天收回成命,让她和离重聚,可是天地间除了雪,毫无反应。
忽然,她听见有人唤她的名字,她抬起头,只见离站在眼前的天空,笑着看她。她笑了,那人影却在瞬间化作一柄利剑刺破她的心。
风拂过她的身体,吹起漫天花瓣,最后只剩下一株梨花,开在酒罐里。
阿狰在榻上醒来,向着那株梨花,笑道,“我刚刚梦见你了。今天是见离的日子,等他来了,我一定要比上次更快地抱住他,这样他就不会那么快地走了。”
她仍然笑着,梨花摇了摇,落下几片花瓣。
她在孤山百年,终日与兽群为伴,不知春花灿烂也不知北风萧瑟。
山里曾经来过一个少年,教她说话,陪她玩闹送她鲜花,教她收敛着五尾和一角的咒,将她初见时的凶狠獠牙化成甜美的笑,孤独的心经不住少年的一瞥一笑,从此春暖花开是全都在都在少年的眼里。
她不知这份幸运从何而来,也小心翼翼的惶恐着怕失去。
第一年山里游过的鱼告诉她,少年在人间有许多金银财宝随他下山是数不尽的荣华富贵,她便将鱼儿做汤端给了少年。
第二年有位姑娘上山寻夫,她便将姑娘埋在雪里,谁也带不走他。
第三年山里有飞鸟告诉她,少年在人间有许多貌美如花的妻妾,叫她不可随他下山。
她将鸟儿吞进肚子里,就像秘密吞进肚子里,继续一无所知。
但她害怕的事依旧会发生。
少年说可以带她下山了,可以两个字仿佛是代表预谋和目的,扎在她心里。
她逃了,不想看到他貌美如花的妻子也怕承认自己是坏人姻缘的妖怪。
二
她逃去了青山绿水之地,身处春暖花开心却如临野草疯长的孤岛。
忍住思念和爱慕忍得好苦。她将尾巴一次次的剪下,将头顶的利角拔下,都抵不住这份沸腾在血液里的苦涩。
老比翼鸟看着她一日比一日憔悴,便告诉她不用再拔掉生长出来的尾巴和角,只要收敛着五尾和兽角下山学着那些迟暮的老夫老妻到月老庙求红线绑住下一世的缘分,就可以和爱的人来世再续前缘。
她突然悲切的哭声惊动了这里的山神,山神问她你为什么要哭。
她说她的故乡没有太阳了。
山神怜悯她,摸了摸她的头顶明白了什么,于是给了她一面镜子。
镜子里浮现她的少年三世的生老病死,可每一世到了十九岁那一年记忆都是空白。
而这最后一世的少年真如飞鸟所说是个妻妾成群,流连于烟花之地的富家子弟,连老时死去都死在美人怀里。
这世的记忆里同样找不到十九岁的事,十九岁后也没有提及过她的出现。
太多的数字十九让她忆起很久之前初贬章莪山,当时害怕和悔恨的泪水无意间流进了干枯的梨花树根,从此这棵梨树在雪花飞舞的章莪山里无声的陪着她开了十九年,十九年梨树的茂盛和生机给她带来的欢乐却被一道天雷劈裂。漫长后又被孤独习惯。
她问山神少年是不是每一世除了十九岁,其他时间都不会记得她,山神点了点头还告诉她天帝为了弥补天雷之过,给了他三生三世的人道,他却乞求每一世都用来报答你,天帝不许,只准许三日。
三日便是人间三年,他说他要三世里最美好的年纪全去陪你。
当她踉踉跄跄的回到荒山,少年已经消失了,她想起山神的话,三生三世的人道如今已经用完,此后都与你无缘。
来世又不知他是那一棵树木。
邈章莪之山,有神人居焉。披罗衣之璀粲兮,珥瑶碧之华琚。
这个流传多年的传说,总是让人期望与那遥远章莪山上艳冠神州的神人一见。
碧瑶便是其中之一。
他天赋异禀,年方十五便高中状元。
碧瑶淡然处世,即使没有嗅觉也不甚在意,偶尔只遗憾不能闻到百花的芬芳。
然而他总梦见一个额上生着独角的姑娘,自听到这样的传闻,总觉得梦中的姑娘就是章莪神人。
没想到神人会自己找上门。
晚上碧瑶已经入睡,却有人撩开床帏,摇醒了他。
烛火微晃,他便见到了章筝。
秀美绝伦的姑娘额上一只角,温柔地握住他的手。
碧瑶突然就想落泪。
“筝乃章莪小仙,倾慕公子风华趁夜而来,然酒还未酿成,不可离开太久。筝不在时,公子莫同旁的姑娘眉来眼去。”章筝说完拿瑶碧玉给他做定情信物。
碧瑶红着脸拿一颗与生俱来的玉石交换,却没注意到她的眸光触及玉石时的悲伤。
章筝天亮前离开,一走数年,碧瑶也不顾旁人劝阻,只说自己已经娶妻。
再见已是十年之后。
不过一夜互诉衷情,碧瑶便真的等了她十年。
来了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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