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杏确实被关在这里很久了。久到她几乎要忘却自己原本的姓名与来历。

掌握着生死天道的男人用绝对的死隔开了所有的生。在这里，所有的事物都被附加上死亡的属性，就是那汹涌的海与永不停歇的风，也只是一成不变地按着固定的节奏往复循环。世间万物皆在循环往复中演变出新，而这里只有一切的死寂，就连时间也仿佛静止了一般。

“喂！”

有人吗？

“喂！”

注意到我！

“喂——！”

不要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

银杏在这片空间内奔跑。海浪翻涌着亲吻她的脚踝，雪花落下亲吻她的发梢，她走过这片空间的每一处角落，然后绝望地发现——世界中只剩下她一个活着的生物。

她看着面前无垠的海，使出术法，想要将这片海域驯化。但她引以为傲的水道，在面对这片死海时毫无用处。没有哪怕一滴水给予她反应。

她枯坐在沙滩上，像是一块要被风化消磨的石头，被无尽的海浪与风吹，化作尘埃融进这片世界。

那时的银杏只有心动期的修为，可将她困在这里的男人有着合体期的境界。那个男人说……犯下了弥天大错？

可是银杏不觉得自己有哪里做错了。存在即合理，世界万物自有定数，她只是驯化了一片海域的人，就要被关押在这里这么久吗？当时的人皇对鲛人破腹取珠，竭泽而渔，又有谁去制裁了他？

她在大混乱结束之前就被困在这里，一直到五百年后的今天，才见到除她以外的第一个活人。

她当时以为自己看错了，觉得不过又是一具被丢下来的尸体，然而当她走进，察觉到李平安周身的能量涌动时，她害怕了，又由衷带着些喜悦。她不觉得李平安是因为幸运而躲过了筛选，她从李平安身上闻到了和那个男人身上一样的气息。

“这么聪明呢？”银杏忽而笑了一下，肯定了李平安的猜想，“不怕我把你杀了？有句话道，好奇心害死猫。”

“你不会的。”李平安低声说，“因为你还需要我。对你而言我还有价值。”

“没错，我确实需要你。”银杏点了点头，“所以承剑日那天，你最好按照我所说的，不打任何折扣地去完成。”

“只要能出去，我做什么都行。”李平安说，“你出去要做什么呢？”

“想这个未免有些太早了。”银杏犹豫了一下，就听到李平安说。

“我出去的话，就要带着陆筝下山去。”

“陆筝？”

“我的师妹。其实我早就该带她下山的，但我犹豫了。我总想着等师父出关，正式和他做个道别，感谢他对我这些年来的收养与教导。她和我一样，从记事起就被困在这山上，除了这里没有地方能够作为容身之处。可是在山上又如何，不管强弱如何，一样躲不开如影随形的枷锁。”

李平安看了眼银杏，说，“不过你应该没办法理解的吧，不管做了什么，不管付出多少，都没有人愿意接纳你。”

不知道为什么，他好想说出这些话，以往无人可说，只能把这些咽下肚子里面独自消化。但如今他落到这里，整个世界只有他和银杏两个人作伴。

然而银杏的表情却变了，她靠着墙慢慢滑下去，抱住自己的膝盖坐在地上。

“我以前也有个妹妹。不过她并不能算鲛人。鲛人能在水下呼吸，来去自由，但她天生残缺，没有长出完整的鳃。”银杏摸了摸她耳后的鳞片，“没有鳃。是不能下水的，更不用说进入深海。于是我父母就将她托付给了相熟的人类。一旦有空，闲下来就去陆地上看她。但是他们将时间分给了妹妹，又哪有多余的能分给我呢。”

李平安就静静地听，他委实想不到，在他看来，银杏这样嬉皮笑脸的性子，就应该是从小被捧到大，像大长老的女儿许闻书一样，虽然性子不同，但都有那种说一不二的脾气。

“我们是双胞胎，或者说那一胎里只有我和她活了下来，母亲总说是我抢走了妹妹的营养，才导致她的残缺，其实妹妹也应该和我一样厉害。甚至我越强，他们就觉得我对妹妹的亏待越大。所以不管我多厉害，多强，多想要得到父母的认可，他们都觉得这是理所应当的，谁让我夺走了妹妹的鳃呢？”

“连带着他们的爱，也在一天天向我妹妹倾斜的过程中溜走了。”

“万族志的作者，游太清，听说过么？很久以前，大混乱还没到来时，他便游历天下，誓要写成一本囊括天下族群的百科图鉴。”

“可是他失败了，他只来得及记载完中土以及东南沿海，便遇到了那场骇人听闻的疫病。交付出去的书稿也几经佚散，最终只有三分之一的内容幸存了下来。没人能想到那疫病就连融合期的修士也无法抵抗。那就是大混乱的最初。”

“我认识他的时候，尚还年幼，是族中德高望重的长辈热情接待了他。我被当作优秀的展品向他展示，万族志中鲛人的插画就是我的画像。”

“那天见完他之后，我可高兴啦，我觉得我是族中最标致的鲛人，可是我回去找父母想和他们分享喜悦，却没见到他们。家里空荡荡的，一点值钱的东西都没有了。就连一颗照明用的琉璃珠都没有，我当时还以为家中进贼了。但我没有地方可去，我就只有呆在幽深的地宫里，等待着他们回来。”

“我等了好久好久，过了两天，父母才风尘仆仆地回家，说妹妹被陆上的官看中了，要进贡上去给人皇，我父母连夜凑钱打点，才把妹妹从路上拦下来。他们好疲惫，说妹妹真可怜……”

“可是谁来可怜可怜我？”

“没有人在乎我那两天是怎么提心吊胆地挨过去，也没有人在乎我被记载进万族志。”

这话本该是愤懑的，可银杏反而轻声笑了笑。

“那会真好啊，我们鲛人与人类紧密联系，人类用亮闪闪的珠子和首饰和我们交换鲛珠鲛绡。还有偷偷搞异族恋的最后私奔到了别处。”

“所以就连欣赏我的游太清，最后也替父母收养了我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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