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这股表露本性的笑容浮现,他一直封存着的气场也冲破束缚,霸气强势地显露出峥嵘。
“在这个乱世里,不是击垮敌人、就是等着被敌人击垮!”
“但即使是毫无规则可循的世道里,靠着热血去战斗、去取胜,渐渐地总可以建立起规则来!”
“无论什么血统或出身的人,靠着能力与才干都能出人头地!我要创造这样一个让每个能者都可以踊跃表现自己的世界。”
“而那些自恃出身高贵、有世袭职位可继承的人,做得不好就要让贤,而不是霸着位置不放!”
“这些陈腔滥调的旧规则,我统统都要打破并把它们扔掉。”
道三不发一言地安静聆听着。
他望向信长的表情和眼神,甚至可以称之为可怕。
他就这样直挺挺地望向信长,脸色越发阴沉。
“从家格来看,我们一系只是织田家的分家,按传统来说最多也只能担当辅佐者的角色。”
“但家父信秀却凭籍着个人的努力成为尾张之主,也让我们这个分家,从权势与地位上全面压倒了所谓嫡系的主家。”
“而原先身为尾张权力最高者、担任着‘守护’一职的斯波家,如今却沦为了依附织田清洲主家生存的傀儡。”
“这个世界在发生变化。”
“如果想得到些什么,那么所有的一切都需要靠自己去创造,光是等待世道改变,就什么都不会发生。”
信长直视着道三的双眸。
面对道三阴沉得可怕的脸色,他丝毫不以为意,从容不迫地继续说了下去。
“家父信秀在生前,向我提过岳父您。”
“他说在美浓有个独力改变天命的传奇,从一介京都卖油郎逆袭成为称霸美浓一国的领主。”
“您既是他战场上殚精竭虑要击倒的敌人,也是他发自内心钦佩的对手。”
“所以阿浓嫁到尾张后,家父待她总是格外温和与关爱。”
“因为家父也和我一样,相信英雄莫问出处、胜败无关家世血脉。”
听着信长提起老对手信秀,道三神情渐渐有所缓和。
而信长的价值观与信念,也让京都卖油郎出身的道三产生了共鸣。
他终于在信长面前露出了一抹发自内心的笑意。
与之相反的,是信长的神色越发肃穆,说话的腔调越发像谈及兵法般地纵横捭阖。
“火枪这武器,并不是专属于武士的兵器,连普通百姓也能使用,而它只要有钱就能买得到。”
“岳父,今后的战事绝不会只单纯凭刀、长枪或弓箭就能决出胜负,这个世界正在发生巨变。”
“火枪的形态、还有它的威力会成为决定输赢的关键,所以我们也必须得顺应时势作出改变。”
“如果改变,能迎来一个更加崭新的世界,这样不是很有趣吗?”
向道三抛出这句问话后,信长适时地止住了话语,给道三留下消化这番话的时间。
信长是个狠角色。
所谓的“尾张大笨蛋”外衣,只是他用来迷惑敌人的一种伪装。
真正的他,或许是个会让东海道十四国都胆战心惊的狠角色,那样也不一定。
——这是道三此刻内心里作出的判断。
他迎向信长的眼神也发生了变化,经历了从阴鸷、观望、冰冷到尊重、认可及亲切的转换。
“很有见解,老夫实在受益匪浅。”
“对了,贤婿,我有留意你在谈到浓姬时,一直把她称为‘阿浓吧’,为什么会这么叫她?”
一道顽皮的神色,自信长脸颊一掠而过。
“没什么特别用意,只是觉得这样称呼更亲昵、更简单而已。”
“她是美浓来的公主,又叫浓姬,所以‘浓’应该是最能代表她的字。”
“这么想着,我就对她叫出‘阿浓’这个名字来了。”
道三的眼神越发软化,甚至还涌出了混杂着眷恋、怀念和温柔的复杂神色。
“这样啊。相信第一次听到‘阿浓’这个称呼时,她也很惊讶吧。”
“浓姬她,是从小注视着我的背影成长起来的,也可以说是我一手带大的女儿。”
“在稻叶山城,她接受着和几个兄弟一样的教育,从来没因为身为女孩给自己受限。”
“从骑术到剑法、学识,但凡男子能受的教育,她都一样不落地用心去学了。”
“老实说,她比几个兄弟都更出众和优秀,但这注定了她很独特,和任何公主都不相同。”
“我先前还一直担心她在尾张会过得怎样。这样看来,她应该过得很幸福啊!打破世俗常规的她,最终遇见了打破世俗常规的你。”
“贤婿你,着实是个举世无双的大笨蛋啊!”
听到道三当众作出的这句评价,信长只是浅笑着回应了一句:
“我就将这当成岳父对我发自内心的认可和赞许了。”
他相当泰然自若地接纳了道三的这句评价,并将之当成称赞般地表现出从容愉悦的风范来。
“贤婿回去后,请代我向浓姬问好,还请替我向她转达一句话。”
“就说:我这当父亲的,知道她嫁给了一个棋逢对手的丈夫,不禁庆幸自己当初的决定。”
此时的道三,已经不再是以美浓国领主的身份来与信长相处。
在这最后的两句话里,道三相当罕有地仅以一名普通岳父的角度,向女婿说出了自己的嘱托。
而信长明显敏锐地察觉并捕捉到了这点。
于是他的瞳孔间也泛起暖意,温和地进行了回应。
“岳父的嘱咐,我一定原封不动地传递给阿浓。”
“如此甚好,那就这样吧。”
“嗯,今天这次相会非常愉快,我也觉得这样就行。”
读懂彼此心思的岳婿两人相互对视着。
御堂的氛围,从他们认同了对方的那刻开始就发生了变化,变得更加明朗、轻松及舒缓。
“哈哈哈哈哈哈。”道三率先放声大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
一直以守为攻的信长,接收到被道三认同的这层迅息后,也随即敞怀尽情地大笑出声来。
这场美浓蝮蛇与尾张恶男的会面,便在这样一个相互对视着尽兴大笑的场面里划下圆满句点。
分别时,道三亲自将信长送到了正德寺门口,还对丹羽、利家和泷川三人谆谆叮嘱着:
“你们遇到这样的主君可是千载难逢的福分,可要好好珍惜、竭诚为他效忠啊!”
他说话的表情和语气,和先前带着重臣在旅舍窥探信长底细时相比,完全判若两人。
甚至在信长带兵离开后,道三仍驻足在原地,久久没有返回寺内。
“主公,那位信长大人究竟是何等人物?居然能令您在这么短暂的时间里改变心意?”
心腹武将猪子兵介观察着道三的神情变化,满心好奇地询问道。
猪子这句询问直接切中了道三的心事,他目光浮移地继续望向信长离去的方向。
过了很久,道三才幽幽叹了口气,用他那沙哑低沉的嗓音作出了回答:
“猪子啊,我那几个儿子们今后恐怕要在女婿面前牵马效劳,成为受他驱使的家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