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年轻的信长,面对道三这只城府极深、老练世故的蝮蛇,仍旧表现出不谙世事的模样。
他保持着女婿与岳父闲话家常的状态,任道三再怎么观察,也分析不出他内心的所思所想。
“我要杀你?”
道三不置可否道。
他将身体往左侧倾斜,又微微向坐在对面的信长探过身体,还执着折扇在半空中缓缓划着圆圈,就像听到了一件很是荒谬的笑话般。
“我要在正德寺这里对你下手?”
蓦地,道三神色一凛,随即直起身体,将手中折扇向寺外指去,并随之提高了声音。
“看看你今天带了多少把火枪过来!应该不下三百把吧!贤婿准备得如此充分……”
他稍微停顿了一下,举起折扇朝信长指了过去,眼神与嘴角同时露出戏谑的味道。
“试问我又哪有空隙和机会下手呢?估计在我下令拔刀时,你带来的那些火枪手的子弹早就射入这间御堂了吧?”
“我只是想让岳父放心,知道我有能力照顾好阿浓。”
信长像是完全听不出道三话中有话似的,依然睁着一双明亮的眼睛,随和地回答道。
“尾张现在国内形势不是很稳定,为了保护自己、也为了保护心爱的人,作好适当的防御是非常有必要的。”
“尾张现在的国内形势……不是很稳定吗?”
道三越发觉得眼前的信长让人捉摸不透了。
若说他蠢钝吗?
他能够组建涵盖火枪手、步兵、长枪手、弓箭手在内的军队,还将他们管理得如此井然有序。
若说他聪慧吗?
他又偏偏在如此危险的场合,心无城府地将自己真实的处境和盘托出,让美浓的君臣一下子了解到尾张国内的派系纷争。
“嗯。”信长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我弟弟信行一直想取代我,我母亲也完全站在他那边。”
“国内的某些城主叛变的叛变、有的在蛰伏着准备向我动手,所以我也挺伤脑筋的,还连累到阿浓为我操心。”
说到这里,信长忽然笑了起来。
他的这个举动让道三大为吃惊——
无论如何,在提到如此沉重的话题时,笑容都不该是正常的反应,他为什么还有心情微笑呢?
“所以未雨绸缪,是能在这乱世里继续生存下去的唯一法则。”
“如果能玩着闹着就组建出可以和敌人决一胜负的军队,这未尝不是一件快乐的事。”
“小婿我,是这么认为的。”
道三心头一震,望向信长的目光在刹那抖动了一下,又很快恢复了常态。
就凭着听到的这三句话,他已经能断定眼前这个年轻的尾张领主,绝非传闻中的大笨蛋了。
“是这样吗?”
道三瞳孔里掠过一丝寒色,忽然哈哈大笑了起来。
“所以你将火枪队带到这里,也是基于未雨绸缪吧?”
奇怪的是,在道三放声大笑时,信长反倒敛起了嘴角的笑意。
他带着一种让人揣测不透心思的表情,温和地注视着道三。
信长这种表面随和亲切、实际上却将真实心思一丝不漏地封藏起来的做法,让道三心头很不是滋味,于是他又抛出了尖锐的问题。
“不过既然谈到未雨绸缪,我好奇的是你为什么只身一人走进御堂?”
“现在坐在御堂里的,全是我的重臣和得力侍卫,为什么贤婿方面却未见一名重臣相随呢?”
“这么重大的场合,起码重臣方面该有家老林秀贞大人相随才是,如今为何却未见他踪影?”
信长神色依旧平静。
似乎不管面对怎样的问题,都不会影响到他半点情绪一样。
“不只秀贞,家父信秀留给我的老臣们,这次我一个都没有带过来。”
“呃,这是为什么?”
“他们觉得我这个尾张大笨蛋可有可无,还不如将国事交给我那英俊的弟弟信行更加靠谱。”
“嗯……如果领主是个让人放心不下的大笨蛋,家臣们自然难免会有这种考量。”
道三说到这里,又顺势在交谈里设下另一个陷井,想试试信长会如何应对。
“但越是这样,越该让重臣们在旁边守护才是!只身一人进入御堂的话,岂不是显得太形单影只了吗?”
这次信长没有马上作出回答。
他的目光越过道三,移到御堂出入口的拉门上,用音量不大却很清晰的声音发出了指令。
“三位,到里面来。”
“是!”
御堂外的走廊里,此时响起了一阵整齐的应答。
然后拉门被缓缓推开,穿着礼服的丹羽、利家和泷川款款步入御堂,最后一位进入御堂的泷川,还转过身单膝着地关上了拉门。
他们依序朝着另一端的美浓国君臣俯身行礼,腰杆挺直地走到信长身后,一齐端坐了下来。
从进入御堂到端坐于信长身后,三个人的举止极有礼仪之风,典雅得让人挑不出一丝破绽。
然后三人不约而同地又一致对着道三伏地行礼,彼此之间显得极有默契。
信长便在这时发出第二道指令:“来,向着斋藤山城守道三大人依序自报家门。”
对突然进入御堂的这三名织田家臣,道三燃起了好奇之心,不禁仔细地打量起他们来。
“在下丹羽长秀。”
丹羽脸色白晳、俊雅出尘,很有冷静沉着的武将风范,身上又焕发出系出名门的气质。
“在下前田利家。”
利家面容有着古典和风的英俊端正,浓眉大眼、鼻梁高挺,脸型很小,一身凛然正气。
“在下泷川一益。”
和丹羽或利家相比,泷川肤色略深了些,五官尽显彪悍硬朗的阳刚之美,让道三印象深刻的是他的一双眼睛,与狩猎时的野兽眼睛十分相像。
信长留意到道三正在打量自己身后的三名家臣,便适时地对道三介绍起他们来。
“此三人里,丹羽和利家均是尾张乡下土豪的次男和四男,泷川出身自近江国甲贺的忍者世家,是泷城城主泷川一胜的三男。”
“由于不是长子,日后自然无法继承家业,也就是说,他们必须要依靠自己来另谋出路。”
信长说到这里,眼角瞥向身后,带着欣赏之意地扫了三名家臣一眼。
当他将视线重新转回到道三身上时,脸上亲切随和的神色忽然横扫一空,转瞬换上了深谋远虑的严穆神色。
“然而到了战场上,他们却比那些继承家业的嫡子们更能奋勇杀敌、每个都是一骑当千的勇敢武士。”
“他们的忠诚也比所谓位高权重的权臣更值得托付与信任,他们从来不会认为无家业可继承会是一种损失。”
信长缓缓讲述着,身上逐渐散发出一股慑人的气势。
现在他给道三的感觉,仿佛是一条沉睡着的龙开始苏醒过来,用爪子轻划过地面一般。
“比起那些迂腐陈旧的老臣,他们有着满腔热血与能量,信奉在战场上建功立业、闯出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地来。”
“但更重要的是,他们能够看到被老臣们忽视的各种新契机,也能够携手一起创建一个崭新的世界。”
信长这时露出了和此前完全不同的笑容。
之前他在道三或美浓重臣、精锐侍卫们面前绽现的,均是亲切、友善、温和的无公害笑容。
但现在信长表露的,是他的招牌式歪嘴坏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