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三瞳孔里转瞬即逝的复杂思绪,并没能躲过浓姬犀利的洞察。
于是,她浅笑盈盈地又将了他一军。
“表面上看是与尾张国联姻和谈,实际上父亲却看中了他们的国土,狡滑的蝮蛇是要坐收织田家内部斗争的渔翁之利吗?”
浓姬这番毫无保留的讥讽,就连跪坐在旁的崛田也备觉不妥,慌忙出言劝阻:“公主……”
然而道三干脆利落地表态说:“无妨。崛田,就让她把想说的全都说出来好了。”
他欣赏地望着浓姬,就像欣赏一件无与伦比的艺术品般,修剪齐整的胡子微微上翘、向她露出一个温和的微笑。
“不愧是我的女儿,你的才智可是远在三个兄弟之上呀。”
他稍停了一下,又笑着摇了摇头。
“可你觉得,那个织田信长果真像传闻中的一样,是个不折不扣的‘尾张大笨蛋’吗?”
道三笔挺地站了起来,信步走到黑书房的花头窗前,满园秀色就此映入他的眼帘。
“我这一生和很多人打过交道,可说是各式各样的人物都见识过。”
“如你们所知,从一介京都卖油郎出身的我,靠着像蝮蛇般吞下过两任主君的谋略,最后才坐上了一国领主这个位置。”
面对这么敏感的话题,从寄天晴到崛田都不敢随便接话,只是正色地悉心聆听着道三的述说。
“但尾张国当主织田信秀,是我见过杀戮气息最重的人,在战场上他简直像是杀红了眼的阿修罗,似乎血腥味能令他更加兴奋。”
“这样的一个强权人物,当真会为了维护长幼有序的继承制度,去选择一个愚笨的长子当继承人么?老实说,我对此怀有很大的疑惑。”
“我听过很多织田家少主信长的事迹,为了摸清他的底细,也往尾张国那边派过不少出色的间谍去接近信长。”
“但是那些精挑细选出的间谍,到目前为止,没有一个人能活着回到美浓。这是为什么?他们在尾张到底遇到了什么才会全军覆没?”
道三顿了一下,缓缓转过身来,低头迎向浓姬的视线,父女俩的目光隔着空气悄然地交战着。
“这个少年就像个迷,所以嫁给他的你,就等同于我们美浓的解迷人。”
“织田信长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目前为止我对他的认知还只停留在猜测当中,只有你嫁过去了才能得到答案。”
浓姬樱唇微启,嘲讽地问:
“因此国人眼里那个备受宠爱的女儿,充其量也不过是个所谓的解迷人,而最后还是得倚靠儿子继承这个国家,对吗?”
“为什么会这么说呢?”道三瞳孔深处泛过一丝柔情,“为父正是器重你、对你深怀信心,才会将这样关系到国家前途的使命交付给你。”
“那如果信长真像传闻中说的,是个彻头彻尾的大笨蛋,难道要我一辈子就被困在他身边?”
浓姬这句询问,俨然切中了道三的心事。
他并没立即应答,而是走到矮桌前,俯身拾起放置在桌面上的一个描有精美莳绘的榉木盒子,再从中取出一把表面镌刻有花草纹的匕首。
道三将匕首放到榻榻米地板上轻轻一推,这把匕首就呈一条直线地滑到了浓姬面前。
“若他真是个与传闻别无二致的大笨蛋,那么浓姬,你便向他挥出这把匕首。”
“到时候,无论是刺入他的心脏、还是要斩下他首级,信长的死法全都随你的心意来决定。”
浓姬低头望向匕首,用嫩如春葱的手指将它拾起,果断地抽匕首出鞘,一股寒光顿时映亮了她的双眸。
她就这样举着匕首,放在眼前仔细地端详着:
“好锋利的匕首,想必刺入人体时,会像切豆腐一样地不费吹灰之力。”
“好眼力!”道三赞赏道,“这是邀请京都筑刀名匠野野村大师铸造的匕首,是为父特地送给你的礼物。”
“特地送给我的……礼物么?”浓姬嘴角泛起一丝笑意,“可是父亲……”
“嗯?”
“在没出嫁前,我是美浓的公主,有义务和责任守护这个国家。但出嫁后,我就是尾张的少夫人了,立场也会发生变化。”
“然后呢?”
“如果信长真是个令人失望的大笨蛋,与其无趣地守着这种人渡过漫长一生,还不如亲手了结他再潜逃回美浓,这也的确是我会做的事。”
“是吗?寄天晴会作为陪嫁的侍女长随你一并前往尾张国,有任何事情都可以通过她传回美浓。那么,为父就等着你传回来的消息了。”
“父亲放心得太早了。”
“呃?”
“我话还没说完:但是,倘若传闻只是信长对外放出的烟雾弹,而他又确实有着统领一国的潜质,而且刚好我们两人还十分恩爱……”
浓姬说到这里,忽地将手中匕首飞快地转换了方向,将锋利的匕口对准了面前的道三。
“那我很可能会反过来劝他夺取美浓。到时候,我手中这把匕首,刺入的就将是父亲的心脏。”
“公主!”寄天晴失声惊呼。
浓姬这番极易被视为大逆不道的话,让侍女长寄天晴和家老崛田听得均是大惊失色。
可道三一个锐利眼神,又让寄天晴咽下了还没说完的话,他似乎并不介意浓姬的这番言论。
“如果父亲对此觉得无所谓,那我就欣然地嫁到尾张去。”
道三低下头,深深地凝视着眼前骄傲地仰着头与他对望的女儿,忽地豪爽地哈哈大笑起来。
“哈哈哈,有意思!不愧是我蝮蛇道三的女儿!”
“在这战国乱世,只有胜者为王是唯一的生存准则。为父想通过你的出嫁夺取尾张一国,你却反过来要帮夫君除掉为父、占领祖国。”
“若是你嫁过去,确定信长真是值得你这样做的男人,即使为父最终死在你的刀下,亦不会有任何怨言!”
父女俩的这场惊世骇俗的对谈,听得寄天晴与崛田都不敢多发一言,但身为当事人的他们两人,此刻却像是达成某种共识一般。
“既然父亲都这么说了,那我还有什么可矫情的呢?”浓姬纤指一扬,匕首转瞬就归了鞘,“浓姬我,会遵循父亲所期望的,嫁到尾张国去。”
“听到了吗?崛田、寄天晴?!”道三大笑着洪声道,“你们可以张罗出嫁的事宜了。十天后,公主就要嫁到尾张国去了!”
当浓姬与道三父女不动声色地彼此角力时,另一端的那古野城里,信长也同样由于这场婚事而陷入政秀苦口婆心的训诫中。
尾张国·那古野城·城主府邸·剑道场
信长正与恒兴进行着剑术比试,这是他每周必然会定下时间的例行事项之一。
穿着剑道防具的两人,都在紧盯着对方的一举一动,也在伺机寻找出手的最佳时刻。
信长右手从上方握住刀锷之上的竹刀柄,突然间迅速出手。
当他右脚稍稍迈出的那一刻,双手当即闪电般地持刀上举,如惊雷般朝恒兴的右手腕部劈击的同时,左脚迅速跟了上去。
可惜信长这气势轩昂的一刀,遇上的对手是与他师承同门的乳兄弟恒兴。
但见恒兴身形急转,与信长劈击的一刀擦身而过,同时举刀直刺信长面部,却被信长灵敏地举刀向右拔开。
扬开恒兴凶猛的一刀后,信长立刻举刀对准恒兴的面部正中线,右脚大步抢入,看似在威逼对手之际,却已出其不意地再度出手。
信长右脚向前踏出,双手持刀径直以一记下劈砍向恒兴右手腕,左脚步伐精湛地跟进攻势。
恒兴马上抽刀上举,躲开信长的劈刀击腕动作,同时用刀挑格信长手中的刀。
短暂的挑格后,恒兴果断发动猛烈攻势,一个俐落进身就朝信长的头面部位劈击而去!
信长循着战斗本能地向左侧闪开,劈开恒兴雷霆万钧的刀刃,迅速将刀对准恒兴的右侧肋部。
正当两人在剑术上激斗得胜负难分之际,在一旁观战许久的政秀忍不住出面打断这场比试。
“少主、恒兴,今天的剑道练习就到此为止吧!若再继续比试下去,到底还要拖上多久才能谈正事呢?”
向来包容的政秀,这次很罕有地动了脾气。
一听到政秀刚强且不容置疑的话语,最先乖乖听话的是恒兴。
前一秒还在与信长激烈对战的他,下一秒就如鱼般滑出了决战范畴,闪到了政秀身边。
没了对手的信长,纵然不尽兴,却也只得偃旗息鼓地抛下竹剑,意兴阑珊地走到政秀面前。
“爷爷,到底有什么正事?难道就不能等到剑术比试后再说吗?”
“少主,我已经等上太久了。其它事都可以商量,但惟有这件事,我觉得越快和你交待越好。”
“呃,到底什么事?”
“美浓国方面传来消息,说是道三将会在十天后安排公主出嫁到我国。这可是牵涉两国关系的大事,少主做好准备了吗?”
“准备?什么准备?”
“你就要为人夫君了!从今往后,少主就要正式建立属于自己的家庭了!当然应该做好迎接这一切新变化的准备。”
“这个嘛……爷爷,我可不记得有答应过要迎娶那只美浓蝮蛇的女儿。”
“少主就别再和老臣开这种会让人吓出心病的玩笑了,好吗?!”
“我没开玩笑呀,爷爷。”信长解下头盔,信手将它抛在地板上,“虽说这是我的亲事,但有谁问过我意见吗?有谁征求过我到底想要娶哪家的姑娘吗?”
“少主。”政秀沉吟片刻,“自古以来,居于高位者的婚姻都是身不由己的。”
“对这个国家来说,你的亲事不只是迎娶谁家姑娘这么简单,更要从战略层面考量,这也是身为继承人所要承担的责任和义务。”
“老臣我,一直也是这样教育你的。”政秀定睛望着信长双眸,“这不只牵涉到尾张国的安危,更直接关系到你的未来。”
“伤脑筋啊,爷爷。”
信长观察着政秀沉下来的脸色,感到棘手地挠挠后脑勺。
向来活得随心所欲的他,也只有在政秀面前才会显露出罕有的收敛一面。
“这有什么可伤脑筋的?男人总归要娶妻生子,何况迎娶的还是以冰雪聪明而闻名美浓的公主,你该感到高兴才是!”
“高兴?说白了还不是一门战略联姻?什么冰雪聪明的公主,我连她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到底有什么可觉得高兴的?”
信长在交谈间,利索地将剑道护具都脱了下来,就像刻意在政秀面前卸下那些桎梏着他的束缚一般。
他这个举动下蕴藏的含意,政秀又怎么会不晓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