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山腰,县立高中的大院坝里。
此时正热闹无比。
午饭铃刚响过,高低错落的窑洞里就跑出来了一群一伙的男男女女。
年轻人自有年轻人的热闹与活力。
他们把碗筷敲得震天价响,踏泥带水、叫叫嚷嚷地跑过院坝,向南面总务处那一排窑洞的墙根下蜂涌而去,领取自己早在昨天就定下的饭食。
学校东大门。
伴随着大喇叭里悠扬的歌声,走读生们正三三两两的涌出校门。
他们撑着雨伞,说说笑笑,走过横石片插起的长下坡路,很快就消失在县城的大街小巷中。
孙少平正躲在檐下。
看着同学们手里或白、或黄、或黑的馍馍,或甲、或已、或丙的菜肴,他的心里是羡慕的。
馍馍要用饭票。
但饭票需要用家里的粮食换,少平只吃得起黑馍馍,还不能吃饱。
菜分甲、乙、丙。
甲菜有肉,每份三毛;乙菜没有肉,每份一毛五;丙菜清水煮萝卜,虽然清淡但胜在便宜,每份只要五分。
但这些他都吃不起。
孙少平上这学实在是太艰难了。
半大小子,吃死老子。
如他这样能吃能喝的年龄,每顿只啃两个高粱馍馍,还没有油水,只不过是哄一哄肚子罢了。
但这些还不是让他最难忍受的。
且看他身上的衣服吧。
家织老土粗布的衣服,黑而不均匀的染色像是刚在地上被踩过似的,裤子还短窄得只能吊在半腿把上。
旧黄胶鞋上,用两根白线绳凑合着做鞋带,帮上还缀补着的蓝布补丁。
袜子似乎完好,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两只线袜子早已经没有了后跟。
全身上下,身前身后,似乎都写着一个大字——
穷!
贫困使孙少平过分地自尊。
他也穷得只剩下自尊!
敏感而脆弱的自尊心驱使下,因为吃不起丙菜,羞怯的少年自卑的连排队打饭都不敢。
可他却不能对家里要求更多了。
老祖母半瘫在炕上,父母亲也一大把岁数了,家里基本上靠大哥撑着,除了大姐嫁了个好人家,家里简直乏善可陈,光景已经临近崩溃。
他和妹妹能上学,还是大哥辍学务农换来的。
这样的条件下,还供他到县城上高中,任一个大后生不挣工分白吃饭,家里已经很不容易了。
想到大姐嫁人,孙少平就想起了二哥孙少杰。
在少平眼里,二哥是个奇人。
少平的童年是快乐的。
能吃饱不说,隔三差五还能打打牙祭,吃口肉什么的。
不拘野鸡、野兔、青蛙、麻雀、豆虫、知了猴……都逃不过二哥的手,在他的折腾下,全成了难得的美食。
可以这么说,二哥承包了他和妹妹小时候几乎所有的美好。
六九年,十五岁的二哥狠捶一顿觊觎大姐的逛鬼王满银,然后不理大姐哭闹,很是神奇的把她嫁给了村里副支书金俊山的儿子——高中毕业回村教书的金成。
转年,二哥就走关系直接参了军。
这一去就是五年。
除了最初几年有信回来,经常寄些钱什么的,后来就再无一丝音信。
据说是出了任务。
不知何时,雪花突然间多了起来。
同学们已经打完了饭,雨雪迷蒙的大院坝里空无一人。
风也大了起来,高高旗杆上的红旗已经润湿,被风吹动时发出闷响。
一个穿破衣裳的女生悄然出现。
她静静的来到馍筐前,默默的取走了里面的两个黑面馍馍,随即消失不见,宛若林间偶尔现身的狐仙。
孙少平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呆愣愣的,愣怔了好一会儿。
“怎么,看上人家了?”
孙少平霍然一惊,循着声音来处忙转头看过去。
二哥?!
天爷爷呀!
他涨红着脸,欢喜一瞬间充塞心间,带走了被人发觉心事的慌乱。
“二哥,你咋回来了?”
“复员了呗,刚来就看见你发呆,是不是看上人家了?”
孙少杰其实来了有一会儿了,弟弟的神情、心态,他看的是一清二楚。
孙少平再度慌乱,“没有,不是……”
“你慌个甚?青春慕少艾,这说明少平长大了,怕啥嘞!”
少平心说你脸皮厚如城墙,还是拐弯儿的那个地方,俄哪儿能跟你比。
“真没有……”
“有也没什么。
幸福不会主动来敲门,美好生活要靠自己争取,真喜欢的话就要主动去追。
俄看了,刚才那个应该是个好女子,长得也漂亮。
等高中毕业,若是能带回家一个漂亮媳妇儿,也不算白来县城一趟,相信爸他老人家也会非常高兴的。”
孙少平的脸一下子红了。
“不过,人虽好,可能不适合你。”
孙少平惊问:“为啥?”孙少杰哈哈大笑,调侃道:“看,还说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