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行瑜听到张承奉说出这话,似乎是觉得好笑,下巴上的胡须抖了抖,淡淡道:“贼酋已经走脱了。”此时大部分出去追击逃贼的官军都已经陆续回来了,有人又取了些首级,但却没有那虎皮贼酋的。
王行瑜抬手指了指四下的沟梁,抬脚跺了跺脚下的黄土塬地。“这附近沟壑纵横,山川细碎。如今那贼趁着夜色,流窜进了不知哪个山谷里,你说你怎么找到他,更别说侈谈什么取他首级。”
他似乎瞥了眼刚刚出声的党项村人,又接着对张承奉道:“就算知道了他出身那个部落,我这也就一百多人,剿平小股乱匪还行。要我邠宁镇发大军灭人部落,没有朝廷诏令便绝无可能。”
那党项村民再次出声道:“那乱贼是灵州来的党项,有好几个来部落的人。我听关押我的贼人说过,他们是趁着乱时从朔方南下,想来发一笔横财的。听到这话,一旁的胡大似乎想说什么,不过没说出口。
那党项人接着又喊道:“王节帅,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我家和野利阿胡大人有亲事,你不能就这么把我们抓了!”
听到野利阿胡的名字,王行瑜心里一跳,只觉得气闷得喘不过气。今天真他妈诸事不顺,王行瑜伸手按上了腰间长刀,手指烦躁地开开合合。
野利是庆州本地的党项大族,更可以说是所有党项人中的高门大姓。野利氏贞观时内附,先后迁居庆州、银夏、延州、河东、河西等地,百多年过去,这些地方现在都有大大小小的野利部落,可以说有党项人地方,都有他们活跃的身影。
野利阿胡便是庆州本地多个野利部落公推的首领。庆州的党项部落因为居住在陇山以东,区别于夏州的平夏部党项和绥银的南山部党项,被称作东山部党项。
野利氏在庆州党项诸部中实力最强,野利阿胡自然而然就隐隐有些东山党项领袖的意思。
不过庆州本地各处都是节度使府直辖的军镇,邠宁镇也还是一大强蕃,所以虽然东山党项人也不少,但单论威势还是比不上平夏党项的。
黄巢乱时,平夏部党项首领拓跋思恭以勤王剿贼之名,起兵加入了郑畋的军势,唐廷对于这支来自西北边境的军队寄予厚望,数次用厚赏激励拓跋思恭出力。收复长安的过程中这支党项军队发挥了多大作用不好说,不过如今拓跋思恭不论是实际上还是名义上都已成功割据了夏、绥、银、宥四州之地,是朝廷正式任命的夏州节度使,并赐军号为定难。
朱枚最近才上表朝廷,授予了这个野利阿胡一个蕃官官衔,算是正式羁縻了这一部党项人。不过庆州野利氏虽然乱前一直对朝廷颇为忠顺,对乱后新立的节度朱枚却多少有些敬谢不敏。虽然朱枚凭借手中兵马有信心压制本地党项,让他们翻不出什么大浪,但真想要控制住这些散落山间塬地的党项部落,最好的方法还是笼络住本地的党项头人。
王行瑜作为邠宁本地成长起来的军将,对个中关键清楚得很,现在的问题就在庆州东山部党项的头人野利阿胡。野利阿胡不信任朱枚。
这也是最近朱枚颇为头疼的一件事。
王行瑜清楚,如果这个蕃人说得是真的,这村里有人和野利阿胡家结了亲,那自己如果真是强行要把这些村人算作蕃贼、纳为战俘,回头要让野利阿胡知道了,他一状告到朱枚那,再以此为由不纳羊马或是不出战兵,自己怕是又要在朱枚那被记上一帐。
王行瑜看了看张承奉,把手从刀上挪开,说道:“你愿意去追就去吧,我这不出人。我已知道这些蕃人不全是乱贼,若是村人我自会放了。”
张承奉见王行瑜此时虽然话不说满,不过终究是松了口,也不再逼迫,随意地行个礼便要告退。一旁张淮鼎似乎还要和王行瑜商量些什么,便示意张承奉先走。
张承奉见王行瑜一挥手,已有官军上去给那些囚人解绑,便先往张家众人聚集处走去,到现在还他没来得及确认之前乱中张家的伤亡。
老军胡大在这时跟了上来,对张承奉道:“小郎君当真要去追那伙贼人?”
张承奉回道:“不能平白让他们走脱了,总得试试。”
胡大想了想,道:“如果那个蕃儿说的是真的,那这伙乱贼还真不是无迹可寻。从庆州到灵州有个重要的关口。从这上了官道,往西北走到方渠镇,再沿着道一路就能奔到那关口——青冈峡。无论他从庆州哪里来,要到灵州哪里去,八成都要过青冈峡这道峡口。”
张承奉明白这老军的意思,张家本来也是要走这条路前往灵州。贼人走得匆忙,接下来可能不敢走大道,得走山路绕到这个关口。如果自己能从官道上走大路过去,就有机会先赶到青冈峡,在那守株待兔。
胡大接着道:“小郎君,俺可与你说好,你到了那青冈峡,守几日见不到这伙贼寇,回来便是。贼人要不是走了小路,要不就是先出了峡。出了峡子就是七百里旱海,便是常年往来灵州的商人都不好走通的。小郎君可别随便一头扎了进去。进入容易,出来可就难了。”
顿了顿,胡大接着道:“小郎君你也别对王节帅太生气。现在的朱玫节帅毕竟是个外人,我们这些邠宁本地的老兵都受过不少王节帅的照顾。我在邠宁军里待得够久了,王节帅我是看着他从一个小校一步步走到今天的位置上的。他从来都是和我们这些兵卒同吃同住,功过赏罚也一向公正。今天这事,唉,就是这么一个世道。”说完,胡大道了声保重,也不停留,转头就走。
村口的不少房屋都被官军占了,张家已有人往村里去打扫房间了,准备找地方先住上一晚。张淮诠仍在村口,躺在他那一牛车绢帛上,张忠儿正准备驾车把他运进村里。张承奉上前看了看张淮诠情况。
因为失血,张淮诠脸上一片惨白,似乎很是疲倦。张淮诠看到张承奉,问道:“七郎你又闹出什么事了?”声音都透着一股有气无力。
张承奉说道:“让那贼酋跑了,我想去把人追回来。”
张淮诠有些无奈:“跑就跑了罢,这事是容易做得的吗?”
张承奉这两年读了不少经书,这时有心拽拽文词,讲讲仁义的辩证关系,引引这几年流行的韩愈的道统论,再说说什么义者仁之节,见义不为是为无勇什么的。
不过看到张淮诠因失血而惨白的脸色,张承奉心里一紧,话又吞回了肚子里,只说了一句:“这是应该做的事。”
张淮诠勉强地用手肘撑起上半身,也不知道哪根神经拉扯到了伤口,脸上扭曲一片,看不出是想哭想笑,断断续续地从嗓子眼挤出一句话,道:“不是所有该做的事情都要去做的。”
张承奉点点头,没有反对,又说道:“我想做这件事。”
这时张淮鼎已经和王行瑜聊完,正用左手扶着不太利索的右臂,从一旁走来,他开口道:“那七郎就去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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