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州的枫树应该都红了,每逢秋季,中星北移,青河以南就少能够看得见北斗。所以身处帝师的卜辞常会去往薄州观星塔,比如初光城,那里不仅是曾经的重骑兵的要塞,还设有一道门,名叫北落师门。”
“北落师门?”
“北落师门是北宫玄武的主星,也是如今最明亮的星星,就在那里。”
紫薇渐隐,而北落高悬长夜。当年赫赫威名的苍狼铁骑也早已销声匿迹,取而代之的是北境长城的凛军,在天堑之外,雪山背后。
年轻的男女并肩坐在城墙,仰望清晰寂静的星空。一只彩色的卷毛镜鸟从天际慢慢的显现,然后沉甸甸的落入诸葛静殊的怀里。
“大老远来来回回怎么多次,怎么不见掉秤呢。”
“北境的冬天太冷了,是你自己舍不得它这身肉,御寒。”桑梓指一指镜鸟腿上的绑着的字条,“是韩错的吗?”
“不是。”诸葛静殊的语气忽然严肃起来,“是北牧的家主。”
……
九隅,九方此隅,山脉起伏,绵延千里,从陌州延伸北去,却亘在寒风北境与陌州之间,成为常人难以翻越的大荒尽头。那里寒冷,荒凉,掩埋了无数北越天堑的尸骨;却也清幽,邈远,藏纳了世外仙门洞府,与堪破大荒隐秘的九隅星图。
而以往人迹罕至的九隅山脉如今涌入一批衣衫褴褛的混乱人群,这些人面黄肌瘦,流离失所,盲目无序,自东南一路北上,追随帝师赈灾的旗帜和号令辗转来到陌州,粮库亏空,瘟疫肆虐,京派官员几经挪移阵地,难民如一根松垮拧起的绳在颠簸之中逐渐积怨,在北陌形成暴动为祸。
若是云枢书和云掣二人必然能认出在此地横行招摇的帝师镇军旗帜,玄黄天鸦,教坊司南流景的标志作为直辖的军令一夜之间流经了整个陌州。
教坊司的插手代表陌州在暴动的背后还有更需要提防的存在,有人刻意将难民北引造成混乱,而如今帝师自顾不暇更无法分心触及远达九隅的寒冷荒带。
“姑娘好手段,大刀阔斧砍除北牧右翼,整合集权族中派系,后又收拢凛军旧部,明争暗斗了几十年的老家伙们居然一个个都甘愿在姑娘收下俯首称臣,而如今,一人一卫一剑就闯到了万骨祠,姑娘真是好手段。”
姑娘裹着貂绒的大氅,在迷蒙的小雪中抬头,面前是万骨祠,门两边各放了一尊凶煞神像,作驱恶除祟之意,在她很小的时候也曾跟着父母爬上山,一遍遍数清自己走过的台阶,仿佛就能够数清山中垒砌的白骨——这是万骨祠的由来。而自父母亡故,她便再也没有来过。
姑娘朝祠堂中燃不尽的烛火长拜。
守护万骨祠的是最后一支旧部,古老,忠诚,冥顽不灵。
姑娘叹了口气,表情晦暗难明:“凛军图腾的最后一块碎片已经在我手上,来万骨祠只是想拜祭先烈亡灵,也想问秦老一句,为何始终执迷不悟。”
“怎么可能在你手上!”跪坐于蒲团的甲胄老者突然瞪大了双眼,“是秦烈,这个逆子,竟也当了叛徒!”
“叛徒?”姑娘的声音忽而拔高,“叛的谁?他是凛军寒将的战士,世世代代忠于北境长城,忠于万古不变的大荒历史。而你是谁,只是一个妄图将虚名加身然后带进坟墓的……老人。”
她的声音放缓,变轻,直到被风雪卷走:“秦老,你才是那个叛徒。”
“你——你放屁!”
老人脸色煞白,破口大骂:“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做什么,你想把凛军调往中原,作叛国之军,你想弃北境长城于不顾,任由境外的异族肆虐入侵,天堑在融化,凛军却在当缩头乌龟,城民怎么办,百姓怎么办,你大逆不道,其罪当诛!”
“北境没有城民,只有军民。”姑娘站在门口,挡住了所有的光,“天堑在融化,百年来的机会也许只有这一次。我大逆不道吗?道是什么,天星北移,紫薇渐隐,帝师被南楚的烈火吞没,北牧为首,一呼百应,连你的儿子都没有站在您那一边,道是什么,是你认为的道,还是帝师鹿首的道。”
姑娘说:“我只是往已经熊熊燃烧的火堆中添了一把柴,北境太冷了,那些火烧不到北境,也烧不到长城外的冻土。”
“至于那些异族。”她微微停顿,带了点不可思议的温柔,“对于他们来说,天堑之下过于温暖,他们很害怕。你不明白吗,只要北牧雪雅的名字在长城上不被遗忘,他们就永远不会踏足中原一步。”
他忽然瑟缩了一瞬,却不再提出质疑,以至于身上的铁甲也变得衰老和沉重起来:“名不正,言不顺,那些久坐高堂之人向来视我们与境外异族没有分别。我们……也害怕天堑下的春天。”
“可是那里有食物,有土地,有生生不息的血脉和文明。一百年前的北境总共一万七千百六十七人,一百年后的今天是一万七千九百九十九人。出生在恶劣冻土的孩子,他们可以在长城挥剑,流血,但看不到用微风和细雨浇灌出的花。秦老,你唯一的外孙甚至没有挨过他的第二个冬天。”
“只有一万千人,只有一万千人……半数已逾花甲,老弱妇孺又近七千人,剩下的一半不过是堪堪可上战场的毛头小子,而可作精兵出征的仅仅六千余人,怎么打,怎么和帝师动辄万数的鹿首军打。”
“是一万七千九百九十九人。”姑娘漠然纠正,“是百姓,亦是战士。北境亘古不变的风雪教会我们的只有一个道理——自出生的那一刻起,每一个北境人都随时怀有赴死的决心,为了一步一步走出寒冰的地狱,为了不计一切得到本该属于我们的土地。”
姑娘踏前一步,她高声喝道:“以北境军印为令,废除最后一株玄宫旧部,收编北牧凛军,从今往后唯奉北牧苍狼狩风旗为遵,玄武秦氏,此状你接还是不接!”
在北境,在雪穆城,每一道风都是凶狠嘶吼的野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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