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李自成这里问不出来什么,恼羞成怒的王道台便找上了李师道。
两名皂隶一左一右客气的架着李师道往里走,后面跟着四个高大的披甲武士。
一进去,李师道竟然不跪,兀自斜着眼睛观察满座官员,神色之优哉游哉,好像他才是审判官一样,这下不但王道台怒了,在座的其他官员也是眉头大皱,王道台拍案喝道:“你这贼响马见官不拜!简直是目无王法,左右!廷杖三十杀威棒!给这厮松松筋骨!”
皂隶们听说了李师道的事迹,当下看到本人如此嚣张,心里不禁都有三分惧意,万一今日不得死刑入狱,教这响马走出衙门,日后岂不是有被报复灭门的风险?还是别冒头……
一群皂隶这样想着,竟是无一人上前执行命令。
王道台大怒,一拳砸在桌上,嘶吼道:“谁人再敢推诿,连坐杖死!”
两个班头对视一眼,这才杵着杀威棒上去。
“蝼蚁一样的东西,也敢来杀我的威?简直荒唐。”
一个富有磁性的男低音,随着班头的脚步,在衙内之中响起,道:“李师道有举人功名在身,就凭你们这些猪狗,也敢不自量力,休要惹得师道发火,否則,教尔等死无全尸。”
两个班头顿时一起停脚,吓得浑身发抖体似筛糠,屁也不敢放一个。
说话间,一个身材伟岸面容俊秀的年轻男子,已然徐徐走到明镜高悬之下,李师道长发飘逸,身上红衣磊落,倒负着双手,冷峻的眼神扫视了一圈,才淡淡拱手道:“见过道台。”
“你这响马,奈何谎称有举人功名在身?今日本宪在此,你休想脱罪!”
王道台冷哼一声,却也为李师道气势所慑,声音响度小了不少。
听到这话,李师道却是哈哈大笑,道:“师道家世千年,上溯故唐皇族,米脂县志和弘文馆朝史可查,在家勤耕苦读二十五载,方才考中举人功名,道台奈何蔑称师道说谎?”
“如今大明国势江河日下,师道决心投笔从戎卫国效力,却被想要杀良冒功的官兵定为陕西响马,真是六月飞雪的冤枉,就是窦娥看了的师道遭遇,都要道一句天耶瞎了眼。”
几句话说得满座官员集体变色,脸色都是一阵青一阵白。
正是因为杀良冒功的现象层出不穷,三边总督杨肇基才会严格要求规范审理过程,确保不冤枉一个好人,也正是因为杨肇基的命令,今天堂上才会坐满了来自各衙门的官员。
眼见李师道谈吐不凡,王道台只好按捺住火气,道:“好,你说自己是举人,那凭证何在?”
李师道淡定道:“走的匆忙,京报忘了带,不过师道有佐证。”
“什么佐证?”王道台追问,目不转睛的观察李师道。
“道台既是进士出身,想必时政策论、八股文章、诗词歌赋都是炉火纯青,对于举人秀才一般考的什么题,想必也是很清楚,既然道台怀疑师道功名,不如尽可出题考校。”
王道台登时无语,这响马撒谎成性是真把自己当举人了还是说是真的?
再看李师道这家伙,虽然被打得鼻青脸肿,一身衣裳又脏又烂,但整个人的气势竟然在座同僚都盖了下去,且不说是不是马贼,这份镇定、稳重、心术就不是一般人家有的。
或许,那个瘟鬼李怀宝是真的烧胡了说胡话?
但李怀宝这几个家伙病得正厉害,王道台没办法求证。
又或许,米脂县真有一个叫李师道的举人?但延安府距此千里,虽然他已经派快马去米脂县送协查函,但一来一去,加上闹流寇,至少也是十天之后才可能有消息传回来。
万一这家伙真是个举人,自己错判了案子,事情就大发了……
王正贤内心有些动摇,决定跟同僚商量一下。
过了一会儿,王道台拍了一下惊堂木,道:“如此,本宪且出秀才题考你,你听好。”
李师道神色澹定,丝毫不显慌张,拱手道:“道台请。”
“非独贤者有是心也,人皆有之,贤者能勿丧耳,接下来是什么?”
李师道镇定道:“这句话出自《孟子告子》,后面是,一箪食,一豆羹,得之则生,弗得则死。呼尔而与之,行道之人弗受,蹴尔而与之,乞人不屑。万钟则不辩礼义而受之,万钟于我何加焉?为宫室之美,妻妾之奉,所识穷乏者得我与?乡为身死而不受,今为宫室……”
等李师道徐徐背完,王道台和在场官员都面露讶色。
这匹夫不但能全部正确句读,并且还一字不错,真是让人非常惊讶啊!
王道台咬了咬牙,拍案道:“六王毕,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快背出来!”
“……骊山北构而西折,直走咸阳。二川溶溶,流入宫墙。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各抱地势,钩心斗角。盘盘焉,囷囷焉,蜂房水涡,矗不知其几千万落!”
“……使天下之人,不敢言而敢怒,独夫之心,日益骄固。戍卒叫,函谷举,楚人一炬,可怜焦土……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
王道台大喝道:“少了一个耶!你这贼响马!”
李师道哈哈大笑,道:“无伤大雅,道台尽管考校!”
在场官员议论纷纷,都对李师道这个响马的表现很是震惊,丢了面子的王正贤恨得牙痒痒,因此还是不肯罢休,想想道:“”适莽苍者,三餐而反,腹犹果然,适百里者,宿舂粮。适千里者,三月聚粮。之二虫又何知!后面是甚么?你给本宪通白出来,错一字便杖你!”
“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意思是……”
李师道一字不落背完,又按照道台的要求通白翻译成白话。
看来诗词文章是考不住这厮了,王道台眼珠子一转,道:“这下考你时政策论!”
坐在旁观的其他官员也纷纷点头,李师道争辩道:“乡试不考策论,道台何必为难?”
“闭嘴!听题!”
王道台已然恼羞成怒,一拍震山河,道:“天启以来,策论何事?”
还好这题不难,入门级难度,李师道不假思索道:“三事耳,一是论辽东,万历萨尔浒以来,建州之祸愈演愈烈,已是朝廷心腹之患,因此策论多试辽东,二是论抚民,如今陕西民变,高迎祥、王佐挂、王嘉胤等十数大寇各据一方,响应者无数,大有席卷三边之势。”
“三是论吏治,泰昌年以来,浙、楚、齐、阉党、东林等党人相互倾轧不休,门户之祸日益残酷,每当京察之年,大案层不穷,无论是哪派官员主持京察,都会在这一年极尽可能的进行残酷的报复对手,各部院科道寺监省府,首辅总理督师巡抚总兵,皆是朝不保夕。”
王道台像是被戳到了痛处一般,冷声道:“你一个举人,怎么知道这些?”
我比你多了四百年见识行了吧?
说到论吏治的时候,李师道一看王道台脸色,就知道他被派来三边也是党争的产物,真要是背后关系硬,在朝中混得不错,怎么可能被派到辽东整饬兵备之后又调来甘肃?
辽东虽然危险,但只是对付建奴,只要缩在城里不出去,建奴也拿你没招,但三边不一样,这里既要对付鞑子,还要抚民剿匪,三件事但凡有一样出了问题,那时候,哼哼。
而且这两个地方都很危险,一个不小心就得送命。
按照明末官场的风气,有时候就算你能逃,那你也不能逃,守土有责,你必须自杀,这样朝中同僚还能为你说好话,让你的家人学生逃过一劫,你自己也能获得官职谥号追赠。
但你要是跑路,轻者下狱论罪,重则立即处死。
明末有的是因为一战之败被朝廷砍脑袋的成名文臣武将,杨嗣昌打了败仗,因为害怕朱由检追罪活活吓死,这时候他爹杨鹤还在诏狱,因为在三边总督任上剿匪不力被下狱。
如此看来,这个王道台在朝中也有敌人,看样子也活不了几年了。
收敛心思,李师道回道:“不出户,知天下,况且这些也不是高深东西。”
坐在旁边的判官赵仕友已经对李师道的举人身份信了个七七八八,见王道台还不肯罢休,便凑上去耳语了几句,王道台脸色一变再变,最终深吸一口气道:“何为守备法?”
问这个?想用我?
不是没有这个可能啊,毕竟这个王道台是管军事。
“守备之法,我在囚车里总结了三点,可以用八个字概括总结。”前世的李师道但凡发言讲话,总结出一二三四概括几个点那是家常便饭,这一世也不自觉的带出了前世的习惯。
“利器,迁民,管制,安心!”
王道台听的很仔细,李师道每说出两个字便微微点头,但八字听罢却很失望。前两点没有新意,利其器无非是筑城墙修堡垒通护城河,多多准备守城武器,迁民则是坚壁清野,但劳民伤财乃是他最大的顾虑,老百姓也难免会怨声载道,王道台害怕朝中有人因此弹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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