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老板回来再说吧。”
“你们老板不在家,我们就找你。”
“找我有什么事,你就隔着窗户说。”
“小王八犊子,你不出来我燎了你的狗窝。”
“小王八犊子下的老王八犊子,你有什么花花肠子就往外掏吧,小爷不吃这套鬼画符。”
周敬从小在下九流堆里长大,嘴尖舌快,一句不吃亏,气得屋外的人破口大骂,周敬隔着窗户和他们绕着花对骂,一张嘴顶五张嘴还绰绰有余。忽然从门缝里钻进来一股辣烟,呛得他咳嗽连声喘不过气来,赶忙回身抢到北墙下,从厚厚的木壁上摘下一块木板,一侧身钻了进去,向东屋大喊:
“花子老兄,我顾不得你了,快跑吧。”
周敬一边喊一边从东房后跑过去,回头一望,有七八条人影随后追来,感情房西还埋伏了人。跑着跑着,忽然觉得身后没声了,再回头一看,原来那七八个人,正仨一堆俩一伙的你搀着我,我扶着你,连成串儿向北跑去了。
周敬愣住了,这群坏蛋怎么了?好像都受了伤,看样子伤又不重,走路却一瘸一拐地像半截残废。他站在那里正不知如何是好,离老远听见竹棚上面有人喊:
“我的饭东哪去了?深更半夜的哪来的这么多野狗,竟敢上门咬人……”
周敬赶忙往回跑,还未到家,正看见小花子从竹棚顶上往下哧溜,两手抱着柱子一点一点往下蹭,好容易两脚落地了,长出一口大气,拍拍两手,回头冲周敬龇牙一笑。周敬看他一百多斤重,笨手笨脚地从上往下蹭,竹棚顶竟纹丝未动,不禁顺口问了句:
“你怎么上去的?”
小花子说:“我睡着睡着听见狗叫,一害怕,不知怎么就上这上面来了。”
花子怕狗,新鲜。周敬话一出口,就觉出自己是个笨蛋,一步赶过来便要跪下磕头,奇怪的是膝盖干使劲不会打弯儿,只能嘴里干叨念:
“小子有眼不识泰山,不知大侠是高人,不知者不怪罪,望大侠海涵……”
小花子说:“你从哪里学来的这套妈妈令?咱俩差不多一般高,为什么偏要矮半截?这里你不能再住了,快去收拾收拾零碎儿,跟我走。”
周敬有点踌躇不决说:“我师傅回来……”
小花子一摆手,蛮有把握地说:“我知道你师傅上哪去了,咱们这就去找他。”
包世仇心里早有一个怀疑的地方,就是那个两次夜探的葫芦沟;还有,他也想趁着身在暗处,去寻找深夜留图的五伯父。他认定那天夜里五伯父就隐身在天圆地方的标志附近,只是因为有所顾忌,才未露面。
从五指山下来,一路急赶,天明后,三人在江边丛林中隐蔽一天,观察江上动静,见江南岸平静如常,江面上过往船只也未见增多。次夜,三人披星戴月感到葫芦沟对岸,鸡叫三遍时,来到一个只有五户人家的小渔村,居灵装着突然患病的小媳妇,向一家姓秦的老夫妇借个歇脚的地方。老太太看居灵长得如花似玉,又乖又灵,以为她是夜里赶路着凉了,心痛得了不得,话还未说几句,就把他们三人让进屋里。包世仇安置好杨瑛和居灵,说要去镇上买药,钻进山里,扮成个瘦骨嶙峋的小花子,一上大路,遇见两匹快马由西向东驰来,马上两个壮汉,未走到近前便咦了一声。
一个说:“这两天怎么老遇上花子?”
另个说:“这个可比那个瘦得多,像个痨病鬼。”
傍晌午时,包世仇来到谢家小店,刚在门旁一站,那个狗眼看人低的疤瘌眼儿伙计,过来便是一脚,包世仇慌里慌张一闪身,手里提的破罐一晃荡,晃出一点泔水,正好洒在疤瘌眼儿的新鞋上,鞋湿了,包世仇也跑了,气得他使劲跺脚,跺也跺不掉鞋上的脏水,惹得店里的人哈哈大笑。
包世仇走完大街走小巷,挨家挨户地把小镇走遍了,也没看出什么线索。难道五伯父不在这里?他特意去江边,看看那夜压图纸的石头,那两块一圆一方的石头不见了。
夕阳一靠山,包世仇回来了,带来两包桂圆肉、大枣、山药等不痛不痒的草药,杨瑛装得像个知冷知热的丈夫,忙着在屋外煎药。包世仇装的是内弟,坐在屋里和居灵闲话,居灵告诉他,这家老夫妇只有一个姑娘,嫁在南岸一户种田人家,老头年轻时打渔行船,水性很好,因为成年劳累落下个腰疼病,一到下雨阴天痛得睡不着觉。三间小矮房,一明两暗,晚上,包世仇和老夫妻俩住在东屋,包世仇说懂点医道,用混元掌给老头推拿,还不敢一下子把病治好了,怕传出去惊动四邻,每天去一点儿,治了三夜还没治好一半儿,却把老两口乐得直夸好。
三天内,包世仇出去两趟,五伯父没找着,却听了不少他自己的死讯,有人说他被霹雳弹炸死的,还有人说他中了毒箭……他坐在旁边听别人乱讲自己怎么死的,也觉得挺有趣。天下事就是这样,越是不知道的事越扯得像亲眼看见的一样,这事情若放在半年前,包世仇不把他们的舌头弄破,也得往那些臭嘴里塞点狗屎,如今,包世仇只在想,且慢慢看龙镇江如何图穷匕见?
包世仇每出去一趟回来,必定和居灵一起乱琢磨,琢磨来琢磨去,忽然觉得摆渡的船老大可疑,木僵僵一张黑脸,光抽烟不说话,那天叶不寒江上劫船,两方面剑拔弩张,生死就在眼前,他好像也没说过一句话。
住了五天,居灵病已见好,只不过身子还有点软弱,走路两脚无根,老两口子反过来劝他们三人,说这几天江上有些乱,说不定要出什么事,多养几天,等病全好了再走吧。
第六天,包世仇第四次出去,一过午就守在江边,等候摆渡从南岸回来。
江边那家茶棚里坐着四个壮汉,慢悠悠地连喝茶带打盹儿,包世仇靠在一棵树上装睡,身旁一个卖鲜果的老头闲着无聊,头一句屁股一句和包世仇搭话:
“我说吃百家饭的老弟,你这一觉睡得可不短啊,今天不再走一家啦?”
包世仇闭着眼睛说:“吃饱了肚子一天富,这儿风水挺好的,享一会儿福是一会儿。”
老头小声说:“要饭就图个饱,怎么不找个安静的地方?”
包世仇睁开眼问:“这儿闹瘟疫?”
老头眨巴眨巴眼说:“瘟疫倒不闹,可闹水害,鱼鳖虾蟹都上岸了,一来一大群。”
包世仇问:“那摆渡还敢来回走啊?”
老头说:“黑虎头是铁打的,五冬六夏,风雨不误。”
“谁叫黑虎头?”
“摆渡的船老大。两臂一伸有千斤力,在这里十几年,救人无数,连金龙帮都不敢小看,那才叫英雄好汉!”
“他不是本地人?”
“听说是下游的人,发大水那年家乡遭灾,全家人都被大水冲走了……”
正说着,远远的江上送来一阵高亢的号子声。老头说:
“黑虎头回来了。你听,这号子喊得像口铜钟,惊天动地。”
号子声由远而近,摆渡拢岸了,人还没下船,就听见有人大声吵嚷,茶棚里四个壮汉一挺身全站了起来,瞪着八只牛眼向摆渡上望去。原来是两个大汉和一个抱小孩的妇女吵架,乘船的人先后上岸,愤愤不平地各自散去,最后下船的是那个妇女,两个大汉还一前一后跟在妇女身旁吵闹不休,船老大让水手们收船,停岸,一边下船一边向那两个大汉说:
“她婆家住南岸,娘家住北岸,一年到头来回走,熟头熟脸的,放她走吧。”
走在后边的大汉问:“虎头大哥认识她?”
“她娘家就在西边那个山洼里住,姓秦。”
前边那个大汉一回头说:“既然虎头大哥认识你,算你遇上了贵人,走吧,下回说话长点眼色。”
那妇女嘟哝一句什么,抱着小孩匆匆向西走了。
包世仇远远地跟在黑虎头后面,一直走到镇东大街南的一排矮房前,黑虎头一低头进了一处门院。包世仇挨到近前一看,四间房一明三暗,东二西一,细竹栅栏,独门独院,从半掩门缝向里望去,明间的屋里向门外直冒热气,隐隐透出一股馒头香味儿。包世仇向院内看去,东边是瓜架,西边是坛坛罐罐,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看着看着忽然在西窗下一口大肚矮坛上,看见了一块四四方方的白石板,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定睛再细看,不错,二寸厚,一尺见方,四面见线,这太像那天晚上天圆地方下面的方石了。他一侧身闪进小院,四下一找,果然在一口大缸后面找到了那块人头大的圆石头。
包世仇乐得心要跳出来,一步跨到房门口,当门一站,大声吆喝:
“天圆地方,四海三江,两腿一口,吃遍八方。小花子要饭来了。”
随着门上的腾腾热气,从屋里扔出一个白馒头来,扔得又急又高,眼看要从包世仇头上飞过去,突然一顿,竟缓缓地落在包世仇手上。
包世仇把手中破罐一扔,喊了声:“五伯父!”嗖的蹿进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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