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回来恁一会儿啊?这就要走?”
易忠海穿着蓝布棉衣,手里拎着一把锤子,笑着跟从家出来的李学武招呼了一声。
“先出去一趟有点事,晚上还回来”
李学武先是应了一声,随即指了他手里问道:“您这是要……?”
“门房窗户框裂开了,我收拾收拾”
易忠海的脸上总是那般宽和的笑容,作为院里的一大爷,还得兼着维修工的活儿。
各人家的维修自然是不用他操心的,可院里公用设备设施,总得有人出头不是。
“您可够忙活的”
李学武笑着给自己点了根烟,走到等着自己的一大爷身边,打量了他一眼,问道:“身体恢复的挺好啊?”
“好了,都好了”
一大爷笑着点点头,同了李学武一起往外走,边走边说道:“忙又能忙到哪儿去,就这么点儿活儿”。
说着话看了李学武,问道:“刚刚院里说你给大家伙讲了咱们厂要建置换房的政策?”
“唉!这院里十家有七家是咱们厂的工人”
也不等李学武回答,他先是叹了一口气,随即说道:“真要是都搬走了,指不定这活儿都不用我干了”。
“怎么?您不想住新楼房?”
李学武抽了一口烟,随即笑着说道:“人家做梦都想住楼房呢,干净又方便的”。
“嗨怕不习惯”
易忠海微微摇头道:“我跟你一大妈这岁数还好说,要是老了,腿脚不利索了,下楼都找不着人搀扶”。
“不过啊,新楼房是好事”
他对李学武点点头肯定道:“无论从厂区规范管理,还是从方便生活上来说,都是件大好事!”
“您这样的先进工人代表都说是好事,那这件事是厂里办对了”
李学武笑着宽慰他道:“若是嫌楼层高不方便,您可以选一楼,进出的都合适”。
“像是您和一大妈两个人过日子,倒是简单点好,要个四十平的小居室,一室一厅带厨房卫生间,收拾起来也方便”。
“一大爷家还用说!”
老七正拎着手锯站在外院抽烟,靠墙摆着两条板凳,上面还有几方木料,显然是跟着一大爷一起忙活的。
他耳朵灵,早听见两人的对话了,这会儿见他们走出来,笑着搭茬儿道:“甭说四十平的,就是最大的八十平一大爷也要的起啊!”
“呵呵,七哥你家人口多,得要八十平的”
李学武笑着逗了他一句,算是遮过话去,不让一大爷因为他的口无遮拦落了脸面。
一大爷则是瞅了他一眼,依旧笑着,道:“我看看再说,后院还有老太太呢”。
“哎”
老七整景儿似的摇了摇头,道:“早知道咱们厂有这一出儿,当初我就应该听我爹的话,给老太太磕头养老的”。
“你?呵呵”
李学武咧咧嘴,好笑地看着他,道:“就你跟七嫂那性格,三天不吵两天早早的,怕不是等不到置换房子那天就得给老太太送走了”。
“哈哈哈”
老七刚刚便听见李学武跟他叫七哥,心里这个舒坦。
以前都在院里住,李学武比他就是小,可不就见了面儿叫七哥嘛。
但那是以前,现在李学武今非昔比了,谁见了不得称呼一声李副主任,叫一声厂领导。
可你瞧瞧,只要是回了大院,依旧跟他叫七哥!
别人说他媳妇儿破马张飞的他要不高兴,要骂街,可李学武先是叫了声七嫂,再说什么那都是玩笑了。
所以他这会儿笑的最大声,丝毫没有因为错过养老太太得那所房子而失去了置换房更多面积的遗憾。
这种人有口无心,却也心思简单,生活上虽然稀里糊涂,可做人坦荡明白。
从刚刚被他冒犯的一大爷都没跟他一般见识就能看得出来,这老七不坏。
要是心眼多的,能跟着一大爷来修门房的窗户嘛!
你瞧闫富贵,就是在家闲逛都不带来多看一眼的,怕出钱又怕出力的。
“李副主任,这普通职工有置换房,领导干部有嘛?”
“你好奇这个干啥?”
李学武看了他一眼,微笑着点头道:“干部楼更特殊些,置换房有级别差等补贴,更有其他特殊贡献补贴”。
“啊?我们怎么没有!”
老七一听干部有特殊待遇,脸色瞬间变了,瞪着眼珠子问道:“这不是不公平嘛!”
一大爷微微皱眉要说他,却被李学武摆摆手拦住了。
“谁告诉你工人没有了?”
李学武抬了抬眉毛,给他解释道:“普通工人跟普通干部一样,都没有特殊待遇”。
“但职级干部和中高级工人一样,都享有岗位和技术待遇,更包括特殊贡献考察因素”。
“就拿一大爷来说,八级工,享受处级干部同等住房优惠政策”。
“而你呢?七哥!”
李学武看了老七,道:“进厂得有十年了吧,三级工啥时候考下来啊?”
“三级……三级有啥用,才多六块六”
老七这会儿蔫了,梗了梗脖子,知道刚刚在垂花门门口李学武没给他们说这个,就是因为他们这些人里没有高级工,中级工都少。
要说一大爷这种一摞子奖状的优秀工作者更是少见了,说了也没用。
特别是刘光齐还在那呢,本就是为了房子来养老的,要是李学武说了这条政策,他心里准有个疙瘩。
为啥?
因为二大爷以前是七级工,还得了不少奖状,获得了不少荣誉贡献,置换房一定能享受不少的优惠政策。
可现在呢,二大爷差点连工作都保不住,想换房子都得自掏腰包。
这心理落差你说刘光齐那小心眼受得了受不了?
别到时候好事变了坏事,老七就算是再没心眼子,也想通了这一点。
“我……我也就这样了”
他耸了耸肩膀,刚刚的别扭劲儿一过去,脸上又带了笑意,看着李学武问道:“您家房子可多,又是厂领导,还不得换个最大的!”
这么说着,老七看了看一大爷问道:“干部楼最大平的多少,是不是一百二?”
随即又感慨道:“好家伙!一百多平米啊,这得能住多少人啊!”
“嗯,我不换的”
李学武也不怕他们有顾虑,很坦诚地说道:“户口本上早都分家了,我爸妈的房子可不会换给我”
“倒座房这边得给西院用,后院想着留给我姥爷的,给他养老用”
说完弹了弹烟灰,抽了一口烟,又说道:“我现在住的那边距离小宁医院近,可着她方便”。
“嗯,这倒也是”
老七将手里的烟抽完最后一口,按灭在了木方上,点点头,道:“这置换房的政策一出来,大家伙都人心惶惶的,听你这么一解释,我反正心里落了听”。
“可着自己的方便来”
一大爷抬了抬头,示意了门房道:“咱们赶紧干活,人家学武也忙着呢”。
“得嘞!”
“嘿嘿,我这烟刚扔下”
老七笑着答应了一声,又见李学武让了烟过来,笑着双手接了。
李学武则是给他们指了倒座房说道:“有需要的去叫他们帮忙,甭跟他们客气,小子都有力气呢”。
“嗨忙您的,多点儿活儿”
老七笑着摆了摆手,将李学武给的好烟别在了耳后,拎着手锯便开始卖力气干活。
等李学武出门了,那台吉普车的声音走远了,他这才抬起头,抿着嘴,认真地给一大爷说道:“真活该人家当领导干部啊!”
——
“秦姐,不冷啊?”
中院,李学武那台指挥车动静刚消失不见,雨水便紧着围脖从家里走了出来。
见着秦淮茹站在院里投洗衣服便笑着打了声招呼。
秦淮茹扭回头看了她,笑道:“冷啥,今儿多暖和啊”。
说完又打量了雨水的穿着,笑着问道:“这是干啥去?穿的这么漂亮”
“漂亮啥啊,您快别笑话我了”
雨水戴上手闷子,推了停在门口的自行车,回道:“我们同学约我出去,说是王府井新风理发店来了魔都的理发师,能剪新样式”。
“秦姐,要不要跟着我一起去?”
“新风?以前的四联吧”
秦淮茹笑着摇了摇头,道:“太贵了,我跟你可比不起,一家子人要养活呢”。
这里说的四联是指“华新”“紫罗兰”“云裳”“湘铭”四家从魔都整体搬迁来的高档理发店。
秦淮茹以前听过,但没去过,因为去不起。
男的剪头发就要八毛,女的电烫染要两块二,这谁消费得起!
交道口理发店理发才要四毛钱,就这她都心疼,全家上下的头发都是她用剪子自己剪的。
现在她当然去的起了,可生活习惯仍然没有改变,能省则省,这钱花的太冤枉了。
以前她赶时髦也烫过头发,不过不是去理发店里电烫的,而是用铁丝在火炉子里烧热了自己烫。
这也是大院生活的一个缩影了,穷嘛,过日子就是得紧手点儿。
雨水当然不一样,以前的工资就不低,现在更高了,还就单身一个人,可不就是想咋花就咋花。
“没那么贵了”
雨水介绍道:“现在不是变革了嘛,电烫不让用了,都只有理发,跟门口一样也是四毛”。
“算了,我头发又不长”
秦淮茹笑着对她说道:“你是大姑娘,就得漂漂亮亮的,收拾起来也好看”。
“得您的人还没老呢,心都老了”
雨水调侃了她一句,招呼一声推着车子往外走了,看着心情是挺不错的。
秦淮茹收回羡慕的目光,继续洗着盆子里的衣服。
哗
贾张氏端着一小盆热水倒在了洗衣盆里,末了还伸手试了试水温。
“水凉了咋不说,等着到老了跟我似的手指头疼是吧!”
“就这几件了”
秦淮茹看了她一眼,问道:“今儿不用去门口值班吗?”
“门房窗户叫那几个小崽子夜里作妖给弄坏了,一大爷跟老七正修着呢”。
贾张氏瞅了一眼二门方向,对着秦淮茹说道:“你要想去就去呗,咱家再干啥还能差了你剪头发的钱啊?”
“不去了,又不长,怪浪费的”
秦淮茹抬手理了耳边散落的头发,边洗着衣服边说道:“妈,晚上吃包子吧,把那条肉化上,再去菜窖捡两个萝卜”。
“咋突然想起来吃包子了?”
贾张氏捡了秦淮茹投洗好的衣服在盆子里,嘴里说道:“这又是啥日子?”
“啥日子都不是,几个小的嚷嚷好几天了”
秦淮茹抬起头看了看婆婆,道:“多搁点肉馅,可着您喜欢的口味来”。
“我多吃一口少吃一口能咋地”
贾张氏这会儿晾晒着衣服,心里是舒坦的,嘴上却是不在意地说道:“不年不节的,能吃饱了就成呗”。
“不差这一顿”
秦淮茹低着头,感受着水盆里的温热,心里也是暖呼呼的。
贫贱夫妻百事哀,贫贱的婆媳更难捱。
以前苦日子过的,两人互相提防着,算计着,活的好没意思,生活里好像只有眼泪。
现在生活条件好了,婆婆也知道容忍了,更知道关心她了,一想着以后,嗓子眼就有些干。
生活会越来越好的,她家也会住上楼房的,更会有体面的人生。
这边秦淮茹正在感慨着,突然听着婆婆小声问道:“你是不是跟他闹别扭了?”
“啥?嗯?”
秦淮茹冷不丁的没反应过来,抬起头看着婆婆好笑道:“您说啥呢,好好的……”。
“我不说”
贾张氏撇了撇嘴,看了她一眼,道:“你傻,当我也傻,糊弄我是吧”。
说完抖落抖落手里的衣服,轻声说道:“以前你净给他做衣服,现在呢,怎么都是家里的?”
“啥呀”
秦淮茹瞅了瞅周围,今天周日,院里特别热闹,各家都在忙活着,倒是没人注意这边。
她紧着手帮婆婆把盆子里的衣服都凉上了,凑近了嘴里提醒道:“您咋啥都说”。
“我要说再不说包子都吃不上了!”
贾张氏隔着晾衣绳,看着秦淮茹说道:“前院儿吵吵吵的听着他回来了,也不见你招呼一声,是家里背着,在单位热乎啊,还是防着我啊?”
“快别说了,多难为情啊”
秦淮茹瞅了婆婆一眼,道:“都是干部了,哪能再那样,对他不好,对我也不好”。
“嗯,要你这么说干部都是好人了”
贾张氏别看在其他方面糊涂,在这方面绝对是人间清醒。
“是他嫌弃你了,还是你嫌弃他了,别告诉我说你又找了一个”。
“妈”
秦淮茹看着婆婆也不知道怎么了,今天怎么开始说这种话了。
贾张氏却是不依不饶的,眼神示意了屋里的棒梗,道:“孩子可要大了,你要是犯糊涂,以后有你愁的”。
“我……”
秦淮茹看着端着盆子往屋里走的婆婆,想说什么却也再张不开口了。
她跟李学武之间当然没有问题,更没有矛盾,就是空间和身份上的距离拉开了,关系也就变了。
以前李学武就在家里住,前后院的低头不见抬头见,当然方便。
再加上那时候李学武才当副科长,在单位她能帮忙的也多,不只是床上出力不是。
现在情况变了,李学武不在院里住,上下班都见不着,联系自然少了。
就算是在单位,她能帮李学武的也越来越少,李学武跟她说更多的是做自己的工作。
李学武去招待所的次数越来越少,尤其是现在有了国际饭店,以后厂里的招待都在那边了。
生活和工作上的疏远,让秦淮茹觉得再跟他在一起,好像是她占便宜没够似的。
已经有了现在的生活,已经有了现在的工作,她得学会知足。
就算是像婆婆说的那样,儿子和闺女都在长大,以后难免的要指望李学武给帮忙。
如果像以前吃不饱的时候,她还能豁得出去,可现在不行。
他应该有更好的人去陪伴,去享受更好的生活,去交往对他有帮助的人,而不是被她缠着,不断地被索取着利益。
她不会自大到觉得自己也付出了很多,帮助了他很多,就不欠他的了。
正因为欠他的太多,这个时候才最应该做出对他最好的选择。
婆婆说的话她要听,要思考,但人生是她自己的,就像当初选择跟李学武在一起时一样,这个时候她要选择离开李学武。
互相成全,才是最得体的关系。
之所以听见厂里有置换房的政策,她第一个支持和希望去住楼房,不仅仅是为了享受,更不仅仅是为了方便。
秦淮茹看了一眼大院,心里清楚,搬离了这里,就等于断了跟他的过往,以后就是同事和朋友的关系了。
她希望他好。
——
“干啥呢?!”
罗云眯着眼睛从门房侧面饶了出来,看着有些心虚的左杰问道:“门口那两人是谁?”
“哪有两人啊?”
左杰回头瞅了瞅,见人都走过拐角了,这才转过来要辩白几句。
可罗云丝毫不给他这个机会,走到他身前点了点他胸口,气呼呼地问道:“什么叫往日的情分,什么叫……”
“敬礼!”
她刚要再说,突然听到门岗有保卫喊敬礼,随后便见大门打开,那台熟悉的吉普车开了进来。
李学武瞅见是他们俩站在门口撕吧,便在跟前儿踩住了刹车,降下玻璃窗问道:“干啥呢?”
“武哥……”
左杰刚打招呼,便听见身边的罗云咋呼道:“李哥,左杰不老实,又跟那些坏分子勾搭上了!”
“嗯?什么坏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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