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邛府衙的别院内。
黄果正坐在石桌前,凭着昏暗的烛光,捉笔在牍片上写着什么。
黄乔则是在一棵桂花树下来回踱步,忽快忽慢的步伐节奏,似乎是在凸显着内心的焦躁不安。
黄果搁笔,抬起头对黄乔问道:“看来,兄长也在账簿中发现了一些端倪啊。”
黄乔止住脚步,转回身看着黄果直接说道:“我想……找他谈谈。”
黄果并未回话,看着盯着自己所写的牍片看了看,有没有行文上的错漏,这个时候没有回答,便是一种回答。
黄乔看了看黄果,最终什么话也没说,推开别院的大门,打算向着隔壁卫弘的行辕走去。
出乎黄乔的意料,门轴转动后吱呀一声,卫弘竟也是默契地站在门口。
黄乔一声惊咦:“你站在门外这边做什么?”
“刚来,打算敲门你却开了门。”
卫弘淡然地回道,然后说出来自己到此的目的:“临邛曲的账簿很是跳脱,各项收支账目变化有点大,但是你们今天却一句话没有问,我在猜测大概要出问题。”
黄乔面色一怔,然后看着卫弘沉声问道:“真的没出问题吗?”
卫弘摊开了手,对黄乔反问道:“若是我心中有鬼,会现在来找你吗?”
黄乔闻言,嘴角一笑,便让出了半个身子,让卫弘进了别院,扣上了门之后,黄乔对卫弘问道:“其实我也不相信,你不过来冶金治所不到两个月,怎么会牵扯到他们这么大的案子里面来。”
卫弘眯起眼睛,看着黄乔问道:“这么大的案子?此话怎讲?”
黄乔刚想解释,可又想到了什么,偏过头看了一眼静坐的黄果,心中犹豫,并未直接开口。
黄果站了起来,向着卫弘走了过来,然后语气平淡地说道:“还请卫兄为我解惑。”
卫弘伸手道:“果……弟请说。”
黄果盯着卫弘的眼睛,直接道:“我听兄长说过,卫兄精通数甲之术,难道就没发现临邛曲的账簿有很大的不对劲吗?”
“唔……”卫弘点了点头,然后想了想说道:“我大概知道你们在说什么了。”
卫弘早有准备,将自己准备好的解答,从怀中取了出来,递给了黄果:“大概这个能够解开果弟的疑惑吧。”
黄果将其接入手中,然后黄乔主动问道:“这是何物?”
卫弘径直回道:“少府和临邛曲的调拨文书,其实还有一份临邛矿山生铁供应的契约,只不过这事有点复杂,临邛府衙这小门小户有些担当不起,应该是司金中郎将和少府孟议郎亲自拟定的。”
卫弘的目光落到了黄果手中的文书上:“这份文书,应该足以证明临邛曲的大宗物资来源,不是来自于黑市交易,而是朝廷机构之间的匀借吧。”
黄果却问出了关键之处:“若这调拨文书上是真的,那么上个月临邛矿山产出生铁至少是六十万斤,但之前的记录仅仅只有十五万斤,怎么会平白无故多出三倍的差额?”
卫弘却摇了摇头,点明道:“不是三倍,是五六倍,上缴给冶金治所的结余收益只是少府的五分之一,但没办法,谁让冶金治所是顶头上司呢。”
黄乔初来乍到,对卫弘说出的数字并不敏感,但自幼熟识大汉各类民生数字的黄果,却是知道卫弘的回答意味着什么,所以他直接问道:“临邛矿山一个月产出将近百万斤的生铁量,如此荒谬的说辞,卫兄你究竟是在掩饰着什么?”
卫弘看了他一眼,想了想,还是对黄乔解释道:“此事听起来确实有点不能相信,但是事实即是如此,我来临邛赴任的第一个月,就在此处力推新法治理,结果还不错,就是你们见到了现在临邛矿山的每月产铁量。”
黄乔大概是明白了黄果和卫弘争辩什么了。
事情的关键就是临邛矿山突然增长的巨量铁料,而卫弘给出来的解释却是一个听起来非常荒诞的借口。
仅仅一个月的时间,你就能在临邛矿山推行新法,不增派人手,就能让临邛矿山的产铁效能增加五六倍?
黄乔虽不知道临邛矿山的过往,但他曾经待在吴国境内,也知道武昌、山越两地的铁矿生产,仅仅两个字的解释——“新法”,显然是没有什么说服力。
但说出这话的人,是卫弘,黄乔有些犹疑了。
黄果还想说些什么,却被黄乔拦住了,他看着卫弘,非常郑重的对卫弘说道:“我信,我信你的解释。”
旋即黄乔继续问道:“少府匀借你们的铁料,返还给你们一批粮草布匹等物,可这么一大笔物资运转,却不经手朝廷的监管,就待在临邛府衙的仓库里生虫吗?”
卫弘摇了摇头道:“没有生虫,用作了发饷。”
“可临邛曲的编制不过只有五百将士,哪里用得着这么多的军饷?”
“不止临邛曲的五百将士,还有矿山下面的矿隶,对了,最近冶金治所还调过来一批百工曲,将近两万人的月饷,几乎占去了收益的一半,最近还得支出一笔在临邛城的荒原上,给调转成民户的矿隶建造屋宅和开垦田亩,这又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此时此刻的黄乔非常不理解:“你居然给刑徒和奴隶发饷,你究竟想干嘛!”
难怪乎黄乔如此愤慨不已,从临邛府衙的账簿上看,卫弘的这笔开支,足可以养一支两万精兵的军队了!
卫弘抬起头,看着倾泻而下的月光,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和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的时候,总会习惯性地抬头望月,感受那皎洁月光触碰在脸颊上的柔和。
许久之后,卫弘低下头看着黄乔,非常认真的回道:“因为他们也是我大汉的子民,因为他们和我们一样都是……人!”
“蹲鸱你吃过吗?晚上漏风随时要倒的房子,你们住过吗?一块石头砸到他们头上,倒在地下只能等死!这顿饭吃了下一顿饭还能不能活着都不知道……我心目中的大汉,不会抛弃她治下的每一位子民。”
“他们是人啊,活着的人啊!不是草芥,不是蛆虫,而是和我们一样,活生生的人!”
说到最后,卫弘泛起一阵苦笑,目光从黄乔和黄果的脸上一一划过,转回身摇着头准备离去。
黄乔想要跟上去说些什么,短暂的思虑过后,便止住了脚步,随后将目光看向了黄果。
黄果盯着卫弘的背影,最终摇了摇头劝解道:“待斥候归位,再核验此事是否属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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