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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在路上,楚玖妹和张大安两人,便一直没有任何的言语交流。

老兵则为了送他们上奴尔干的老官道,在前方引路。

楚玖妹走在中间,她一直没有回头去看张大安。不过,身后张大安的脚步声,却一次又一次地在她大脑中引起回响。

到了旧日的官道。

“就送到这了。”老兵说。

“多谢前辈这段时间的照顾,我们走了。”楚玖妹郑重的道别。

“嗯。”老兵欣慰的点了点头,但嘴上却说。“姑娘,虽然你分析的那些有点道理,还说了会让你们神药宗来处理那东西。可一旦有机会,我还是会杀死他。”

“晚辈晓得。”楚玖妹表示理解。

其实楚玖妹做出这个决定,本就是因为她不想辜负任何一方。可多日的相处,她也渐渐熟悉了老兵嫉恶如仇的强硬脾气,这也让她也打消了在这分别的最后,再次去劝老兵和他们离开奴尔干的想法。

因为像老兵这种明显对于善恶有自身标准,行事有自身准则的侠义之士,对于自己行为会产生的后果肯定也会有着承担责任的觉悟。所以作为一名江湖人,楚玖妹必须尊重对方的选择。

可老兵接下来一刻,却问了一句让她有些难以回答的话。

“那你打算到了辽东后,便和这小子分别了吗?”老兵问的话里带上一旁的张大安。

“嗯。”楚玖妹只好点头应了一声,虽然她知道张大安此时肯定在关注着她的回答。

“他朝若是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老兵摇头叹道。“唉,对你们二人来说,如此也好。”

楚玖妹知道老兵是在开解她,最终努力的笑了一笑。

张大安却搞不懂老兵说的那诗句的意思。不过,楚玖妹终究是在和老兵的对话中,再一次确认了回到辽东后便要和他分别的消息。对于这种已知的结果,他心里终究还是有思想准备的,所以不至过分失落。所以很快,他便也不再纠结于这个问题。只是在劝老兵随他们一起离开奴尔干这件事上,他的想法明显不同于楚玖妹。他还想做一下最后的努力。只不过对于不善言辞的他来说,话语组织得有点结结巴巴的。

“大叔,那个...您跟着俺们一同离开这得了,这里多危险啊...”

张大安还在为当日说了那些伤害人的蠢话,而对老兵心怀愧疚。所以,他感觉自己此时应该是又做了一次明知结果的无用功。

可令他诧异的是,老兵并没有像以往做出一副根本不屑于打理他的样子。而是从背负在身后的箱笼里,拿起了在双方相识当日,张大安便注意到过的那柄精致的火铳。然后问道。

“打过铳吗?”

“额...嗯,打过三眼铳...”张大安虽然还没太搞清状况,但还是老实的点头。

三眼铳在辽东边镇的制式军备中,向来拥有最崇高的地位,普及率也很高,张大安当然玩过。不过他感觉那种玩意射程很短,也并不精确。当初他听他父亲也说过,在战场上,三眼铳反倒是装填上散子,离近了对着敌人乱喷之时的威力才叫一个大。

“知道如何击发便好。”老兵虽然还在板着脸,但还是对着张大安点了点头。然后把那柄火铳递向了张大安,说道。“这是杆鸟铳。和三眼铳不同,可射远,准得很。从今日起,这铳,你小子便拿去吧。”

“啊?额,大叔你...这如何使得?不成不成...”

张大安他认为除了不应乱要老兵的东西外,更觉得自己受之有愧。

他一个劲的猛去摆手。

直至摆到老兵硬梆梆的吐出几个字。“此长者赐也!”

张大安这才在老兵不耐烦的瞪视下,双手十分小心的接过了鸟铳。

随后又接过火铳的弹药时,他听到老兵的一句嘱咐。

“日后若遇阵仗,远时,只管铳射。近了,再用你爹教你的甲刀之术搏命。说不定可叫你这小子多添几年阳寿!”

在那一瞬间,张大安有点想哭。老兵不仅没有计较他说的那些浅薄的挖苦,还把那日对他的一番提点,给出了最后的答案。再结合老兵在奴尔干生存环境的残酷,他便马上理解了手中火铳究竟有多么珍贵。

他朝老兵拜了下去。但很快,楚玖妹却来扶他。

“大安哥,起来吧,老将军已经离开了。”

张大安赶忙起身。才发现,老兵的背影已经快要消失在了远处。

张大安赶忙喊起了道别的话,虽然显得有些可笑,但老兵还是驻足停下。朝张大安和楚玖妹又挥了挥手,最后回头走远。

老兵已经很久没有与同类相处了,所以他对于自己刚才在分别时,竟然还做出了挥手这样的动作,让他自己都觉得有些惊奇。

而且与楚玖妹和张大安的这段时间的相处,也并不像他当初想象的那样会让他感到麻烦。

甚至他感觉这段日子他过得还不错。

姓楚的帮派小姑娘始终对他保持了足够的尊重和敬意。不仅懂医术,改善了他的一些因衰老而导致的病痛。做起饭菜的手艺也很是可以,至少比他这种把食物做得连火头军的大锅饭都不如的人要强上千万倍。甚至简单的松针煮水喝,都让他的视力更好受了一些。他能看出小姑娘在感情上的一些心思,但对这种终将无终的感情,他除了劝一劝也没有太多的办法。

而那个姓张的辽镇小伙,虽然冲动,且遇到事情总是很难沉得住气。但这种年轻人因为经历太少而产生的通病,在他眼里其实也不算个什么。而且为了增强实力,能想出对他一再“挑战”的激将法子,也让他多少产生了些关注的兴趣,若时间允许的话,没准他倒是愿意认真指导一下这个小伙子的武艺。这也是导致他会在今日分别的时候,把自己的那把火铳赠予对方的缘由。当然,他很难判断对方是否能用得好火铳。但至少他感觉自己为对方构建的战斗思路,大致上是不会有错的。

毕竟,就拿他手中握着的那柄戚家刀来说。当年这种刀被戚家大帅创造出来的最初目的,也本就是去作为铳手的副武器,在被敌人接近又来不及射击之时,用以贴身搏命的家伙事。

而那辽镇小伙身板雄壮,年幼时又曾善于狩猎待伏,本身想要练好火铳其实应该不算难事。再加上小伙子明显从家中那位,显然曾做过刀盾手的已故父亲那里,学习过大量肉搏的招数。所以在老兵眼里,这是一名天生该去练火铳的料。无非用的近战兵器是刀片厚重的朴刀,而非他手中的戚家刀罢了。

雪又开始落下。很快被盖了一身雪的老兵,却根本没去在意。只因一想到戚家刀这里,多年来一直不得与人倾诉热血衷肠的他,开始不由自主的回忆起了当年的一些往事。

实际上戚家刀能有今日的风光,和它的创造者,民间人称“戚虎”的戚家大帅,本质上并没有太大关系。

真正将此刀发扬光大之人,其实是另一位老兵最初跟随的元帅。

那位元帅姓俞。

俞帅不仅在国朝军中,是可与戚帅并列的举世名将,更是当时在江湖中以“俞龙”为称号的天下第一武术家。

老兵永远记得自己年少时,作为俞帅的持剑侍者,亲眼见证了俞帅单枪匹马成功挑战整个福建南少林的比武过程。当时俞帅那卓绝群伦的武艺,令他惊为天人。也正是俞帅借棍存剑,以棍法化为剑经,才让戚家刀一越成为了军中的神兵利器。而他在俞帅帐下效力的那段抗倭时光,也是他这一生中当兵当得最开心的一段日子。在那里他从不担心什么官场的算计,因为俞帅对部下只看军功和才华。他很受器重,因作战勇猛被俞帅不断的得以提拔。积累了数不清的战功,被士兵视为楷模。

只不过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所以好景也总有尽头。不让部下讲究溜须钻营的俞帅,自己对待朝中的上峰大员们也是从不钻营。以至于沿海抗倭局势稳定后,立刻就被朝廷的一纸文书罢免了官职。

而俞帅的很多忠心的部下,也被朝廷从俞帅旧部中肢解调离。这样一来,就算又朝一日俞帅起复,也无法召回他们这些得力的助手,再想建功翻身也就必成空谈。就这样,老兵作为这些忠心部下中最为铁杆的死忠。也被明升暗降调去了辽东边镇,被闲置了起来。

而回忆往事到了这一层,老兵不禁想起了那天辽镇小伙质疑他在奴尔干的身份时说的那些话。那些话也让他又接着回忆起了他到了辽东之后的那段际遇。那是他被朝廷流放到的奴尔干的开始。

在去到辽东后,任侠好义的他就如同是一只文武双全的无头苍蝇一样,在关系场上四处碰壁,碰得是人见人烦。而且这种情况一直难以好转。

尤其在奴尔干的问题上,他和他的辽镇同僚们分歧始终非常的大。

终于在某一日的下午,辽镇的元帅叫他到当面问话。那是他这一生当中见过的第三位元帅级别的军官。但不同于自己先前效力,以“龙”为号的俞帅。也不同于在沿海抗倭时,有数次并肩作战之缘,以“虎”为号的戚帅。论起给人的感觉,他眼前的那位姓李的辽东大帅,则更像是一位盘踞在北国雪原中的狼王,狠戾,冷酷,富有智慧和野心。那种善变的军阀气质,总是十分的突出。

大帅把什么东西在手里晃了晃问道。“这折子是你递上去的?”

他看了看。“是的。”

那是他连越上峰数级,弹劾眼前的这位辽东大帅在奴尔干问题上毫无作为的奏疏。

奴尔干之地,在几十年前曾经分离出去过一次。那时当地所有军事卫所,以及开国时所建的官道和驿站都被反叛力量毁于一旦。不过在丁亥年非常快的便被朝廷以犁庭扫穴的姿态收复了回来。只是鉴于在当地本就不具备人口优势,而旧日的官道和聚居地在叛乱中又多被损毁。所以朝廷在无奈下,扶持了当时极为弱小的建州女真,设立建州三卫。让这些建州人以类似有编制的雇佣兵身份,来保卫重新收复的奴尔干都司。而建州三卫的军事指挥权,也从那时起,暂时改为由辽镇军方直接负责。所以目前的直接负责人,正是他面前的这位元帅。

“那你有想过这样一份折子就算递上去了,会有什么用吗?”大帅问他时,把他的奏疏扔在了一旁,可他从大帅的语气中没有听出有什么嘲讽之意。

但他还是说道。“这折子此刻既然出现在大帅这里,那看来是无用的。”

这是很明显不过的事,如果真的有用,此时出现在这位大帅面前的便不会是他,而应该是朝廷派来罢免大帅官职的钦差。这让他有点失望。

在未到辽东之前,身在东南沿海的他,最初对奴尔干这片几十年前被光复的土地的唯一认知,就是在军中备制的疆域图中最遥远的北方,画着的几笔叫做“奴尔干都司”的线条。那时他在关注朝廷邸报的时候,偶尔会看到辽东军队在奴尔干获得平叛捷报的消息。他感觉这很正常,鉴于帝国的疆域太过广大,从北到南接收消息从来都存在着不对等的失真。所以他认为这不过就是常见的虚报战功的军方猫腻罢了。

当时他天真的估计,也许奴尔干地区依旧存在着一些妄图再次分裂国土的反叛力量,但绝不应该太多。甚至在来到辽东后,他得知了建州三卫已然事实反叛,统治了奴尔干后,虽然很愤怒,但也并不算多么出乎他的意料。因为当时在民间,这事都已算不上是什么秘密了。

所以至少,这些并不是让他上书弹劾的全部原因。

“那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会无用吗?”大帅继续问着他。

他抿着嘴,不想回答。因为他发现大帅现在正在揭露着一个令他作呕的事实。那就是无论辽镇拼命在奴尔干扶持建州女真,还是不断在奴尔干相助建州打击敌对部族。这些事情,朝廷全部都是知道的。

“看来是明白了。”大帅看着他此时的样子,点了点头。“你举报我,自然不会有用。整个奴尔干,只有建州女真有财力,与朝廷中的一些人...进行交易走私。对于这些人来说,建州人在奴尔干的统治越稳固,走私的规模就会越大。他们也便可以依靠走私,获得更多的利益。至于那些与建州为敌的部族,他们可能的确未反叛朝廷。但他们的存在,却也挡了朝廷那些人的财路。再加上我下面的那些军头也需要有“平叛立功”的晋身机会。所以那些部族被剿灭,自然也就不足为奇了。”

可这一番很有诚意的解释,却更让他感到愤然。

这代表了当初他在邸报上看到的那些辽镇报捷的消息也都是“真”的。而且全是实打实从沙场上获得的胜利。只不过那些被平叛消灭的“叛军”,其实从未反叛。而真正的反叛者明明只有建州女真,结果这个唯一的反叛者却成了奴尔干之地上最大的赢家。而这一切的产生,仅仅是因为朝中那些鬼祟的一己私利而已。

他不明白在朝中的那些人眼里,奴尔干究竟还是不是国朝的领土,那些被剿灭的部族还是不是朝廷的子民。

当然,同时他多少也能理解,那些人敢于损国肥己,却并不害怕建州因此在北境做大为乱的依仗,则是来自于他眼前的这名辽东大帅。至少自对方上任以来,即便养寇自重般的令建州女真越来越强,但依然让辽镇在军事的各个层面都保持着极大的领先优势。

但是他不相信,这样一个强者,怎么可能完全死心塌地的接受朝廷中的那些利令智昏的大头巾的命令。

于是他问。

“朝中那些人就不怕你借机勾联建州,裂土一方吗?”

“哼哼,裂土一方?那说说,我倒是去何处自立?”大帅来了兴致般的反问。

“高丽之地。”

“嘿,我在辽东,建州女真在奴尔干,这点兵力入关是不够...但一南一北两路进兵,攻占高丽之地却是不成问题...且得了高丽之后,再将辽东送给建州...这样朝廷大军便被女真人的兵力,在辽东阻隔...正好可让我隔岸观火,坐收渔翁之利...军略上,倒是说得过去。”大帅赞许着。

只是突然话锋一转。

“可我不觉得我有那么蠢,因为这对我没有好处。”大帅语气里的嘲讽意味很足。“你信不信只要我但凡敢有一点这样的想法,首先整个辽镇便立刻会与我为敌?...别太高看我。对于上面的那些人来说,我无非就是一个可以保证他们利益的工具罢了。其实不论是谁坐在这个位置,都能做到这一点!包括我的那群手下...而建州的那群女真人则更不值得信任。如果我在高丽之地自立,把辽东给了他们,他们反而助朝廷来攻杀于我的可能性更大。而且朝廷上面的那些人一高兴,会因此奖励他们建州成为新辽镇也是说不准的。”

最后,大帅着重的补充了一句。“所以,只有我坐在这个位置去满足所有的人,我才能安全!而只有我安全的把辽镇握在手里,才能把那些建奴鞑子堵在奴尔干,继续做他们入主中原的白日大梦!”

大帅的这些话,让他不由得思考了一会。

才说道。“听上去,大帅并不生我的气。”

“生气?怎么会?你敢去递这样一份折子,无非是想趁优势还在辽镇之时,直接出兵剿灭建州,收复奴尔干。这足见你是忠义之士,我姓李的打心底佩服。要知道辽镇像你这样文武双全的人并不多。而且我的长子对你的剑术也非常钦佩,最近一直缠着我找你做他的武术教习。当然...”大帅说到这,故意做了一个停顿。“今天要不要放你一马...这完全取决于你对朝廷在奴尔干的方略是否认同罢了...”

大帅的话,换来了他短暂的一阵沉默。

“若是认同朝廷在奴尔干的方略是指坐视奴尔干从国土分离的话...”他说着说着却停顿了下来。马上又把话一转,向大帅问道。“其实也不是不可以。只是这方略中,有一处漏洞,属下无论怎么想也想不明白,不知能否向大帅请教?”

“噢,是何漏洞?”

“那便是忽略了并不是所有人都有大帅这般能力可以镇守北疆,万一到时朝廷换来了一个无能之人取代大帅,又该怎么办?”

“嗨,这算何漏洞,我当是什么...你且放宽心,只要本帅还在辽东坐镇一天,辽镇上下必会团结一致...不论是谁来此,那也是换我不走的。”大帅对他说,一切尽在不言中的笑容,极为自信。

大帅这话他明白,拥有优秀权术手腕的大帅,在辽镇本就拥有着绝对的权威。如果再经营几年下去,届时朝廷就算故意在辽东换帅,那也是绝对换不掉了。但他依旧再次发问。

“大帅固然可稳坐辽东帅位,可若是大帅百年之后呢?朝廷届时再换了无能之人怎办?那还不是让那建州女真有了出头之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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