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最好的时代,也是最坏的时代;是智慧的时代,也是愚昧的时代;是信仰的时代,也是猜忌的时代;充满光明,也被黑暗笼罩;是春天,拥抱希望,也是冬天,被绝望困住。人们拥有一切,却又什么都抓不住,是远大前程,也是海市蜃楼,人们全部直奔天堂,也直奔与之相反的方向。或青云直上,或永坠地狱。”
——狄更斯《双城记》
多年以后,宁负靠在羽级战舰的气密舱墙壁点上一支香烟的时候,他想起了高中时和典越一起在黑网吧偷偷摸摸打游戏的那个遥远黄昏。
宁负和班长常去的那家黑网吧叫做“宇宙网咖”,当年他们还未满18岁,只能用前台的备用身份证开机。这种网吧鱼龙混杂,低廉的价格吸引了不少窘迫的社会青年,在这里包夜可以省一碗泡面的钱。也有拎着两升装饮料的中年大叔,玩一些他们没见过的网游,一玩就是一整夜。有他们这样不学无术的高中生,职校生,初中生,甚至坐在沙发上脚都够不到地的小学生。
不时有家长冲进网吧,一手揪着孩子的耳朵往外拽,一手指着前台网管的鼻尖:“你们有没有一点社会责任心?你们想赚钱想疯了!我要举报你们!让警察把你们这种网吧全部封了!”
网管自知理亏,也不会说什么,只能在暴怒的家长离开后嘟囔几句,说什么“自己没管好孩子”之类者云云。
不过也有一次,宁负见到一个年轻的母亲,带着儿子来上网,她用自己的身份证开了台机子,坐在一边看儿子玩游戏,怀里还抱着小学生的书包。大概是儿子考了好成绩,兑现承诺吧。
她看起来生活压力很大,毕竟那个年头一个家庭里有一台电脑也已经是很平常的事,她穿着一双有些发旧但很干净的尖头裸色平底鞋,是宁负很喜欢的样式,她的工作应该是前台或者销售。她并齐双脚,很规矩地坐在沙发上,腰挺得很直,紧绷的职业装衬托出姣好身材的玲珑线条,肩若蝉翼,分外单薄。
在这撼天动地的喊杀声中,她显得渺小又无助。宁负多看了她几眼,她厌恶地蹙起双眉,下意识地望向儿子。可能,从那时起,宁负就已经会被比自己年纪稍大一点的女孩吸引。
那天的晚云分外耀眼,从窗外透进来,像一柄刺入炉膛的炽红利刃。这使得头顶那盏杯水车薪的风扇更加若有若无,闷热让每个人裸露的肌肤上都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宁负用完了身上所有的钱,于是便站在别人身后围观他们的游戏画面。这两个男生玩着一款宁负前所未见的游戏,游戏中有手持左轮的流浪牛仔和释放毒气的科学怪人,那个世界的阳光洒落在高耸的白色的风化岩峭壁之上,变换出不同层次的光影,当他们抬头的时候,连太阳看起来都那么得真实,一瞬间,宁负被震撼得无以复加。
后来,宁负知道了,那款游戏叫做《黑月基地》。宁负在那精美绝伦的游戏画面前直怔怔地站了许久,典越一把搂过他的肩:“小子快走,迟了。”
陪宁负去“宇宙”上网的人通常是典越,他身高与宁负相仿,刚刚一米七,在这个所有人似乎都有些营养过剩的年代显得有些弱不禁风。不过他的体育非常出色,在那个多数只能做一个引体向上的普通高中,体育考试只有两个人做了30个拿到满分,一个是宁负,一个便是班长典越。
宁负初中时就非常喜欢玩单杠,从上面翻下来的感觉就好像在坐过山车。而班长典越的偶像是美国队长,在“士兵强化计划”还是个科幻概念的时候,只有通过日复一日的锻炼,才能拥有强健的体魄和钢铁般的意志。
尽管典越对枯燥的单人运动如痴如醉,但他本人却十分有趣,规矩之外的事绝没少做。
学校的电脑连接校园网,不能浏览网页,不能下载游戏,关机后会自动初始化,而且锁在多媒体平台的铁柜子里。
典越先是用一张卡片插进柜门的缝隙撬开柜锁,接着双手像演奏钢琴一样在键盘上敲击,居然绕过校园网,直接进入了在线游戏的界面。
游戏的本地程序则被他巧妙地藏在了C盘,这是程序盘,不会被清空。那一刻宁负为之叹服。
不过在学校里偷着玩游戏总是提心吊胆,要注意走廊里的脚步,万一被校领导发现,班主任受了责骂,他们肯定不能好过。于是他和班长只要有机会便会去“宇宙网咖”。
宇宙网咖前是一片热闹的夜市,宁负无数次畅想自己日后的生活,其中就包括在傍晚优哉游哉地来到夜市,乘着清凉的风,感受炉火的热浪一阵阵扑面而来,点一把羊肉串,喝着啤酒,看来往的人。
生菜卷下入油锅的声音辨识度极佳,沸腾的油珠撞上铁板,就像雨天的声音。锅铲叮咚,鱿鱼被按在铁板上发出嘶嘶的声响,孜然与胡椒的香气弥散在空气中。穿着西装的中介经理和售楼部的礼仪小姐有些拘谨地坐在小凳子上吃着酸辣粉,那些藏蓝色工作装的职员拼桌吃羊腿,喝酒划拳,迷彩色的建筑工人蹲在路边叼着伍块钱一盒的红兰州,眼神迷离。所谓人间烟火,不过如此。
来到夜市边缘,那一排卖五金和日化的商铺已经打烊了,但还有一个不起眼的小门洞开着,里面有一节楼梯直通二楼,这楼梯又窄又抖,踩上去吱呀作响,每次宁负都爬得胆颤心惊,生怕不小心一个后仰翻滚下去,等宁负到了二楼,典越攥着钱的拳搁在前台,已经等着网管刷身份证告诉他机号了。
典越从上衣内侧的口袋中拿出一张纸条,上面是《黑月基地》的账号和密码。
宁负问:“这从哪儿整来的?一个号二百块钱呢。”
典越说:“我找我初中同学借的,你输下面那个。”
进入游戏后,宁负说:“有人机吗?我不会玩。”
他说:“打人机有什么意思,你选超级战士,打枪的,你当做CS玩就行,相当于没有后坐力的AK,打得准你就厉害。”
随着耳机里传来的杜比全景音,宁负被拉入了那个未来充满科技与奇幻的世界,他们需要布置防线,以阻挡对手推进运载目标。宁负想起自己初中时打CS,曾有过一杀十六的战绩,信心满满,掰响手指的每个关节准备大干一场。
开局不久,宁负就因为迷路摔下了悬崖,两次,队友意料之中地问候了他全家
典越无奈地说:“你怎么走路不看路呢?”
宁负小声说:“我哪儿知道那里能摔死人啊。”
典越无情地揭穿了他游戏天赋几乎为零的事实:“问题是同一个地方你掉下去了两次。”
宁负说:“等我熟悉一下,肯定把他们乱杀。”
结果那天他们直到下机,一局都没有赢。
走出“宇宙网咖”,头顶已是漫天繁星,宁负无由来的地想起一句话,“人类的征途终将是星辰大海。”
典越说:“小子,看什么呢?”
宁负指向星空说:“未来。”
典越说:“我知道。”
宁负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当初模仿孤独冒充绝望的一句话,竟然一语成谶。现在回过头来,“宇宙网咖”这个名字好像本身就隐喻着一切,而《黑月基地》更好像一切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