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落于津北市市中心金鱼胡同的永连馄饨铺有着三十年的历史,别看它面积才十五平米,名气可是大大的有。永连馄饨铺的创始人叫陈咏莲,做馄饨以汤鲜料足著称,汤头是拿老母鸡和墨鱼干吊的,馄饨皮儿是现擀的,馅料也分一荤一素两种。荤馅儿采用新鲜的牛肉,三份肥七分瘦;素馅儿是绿豆粉皮、香干、油面筋、香菇、笋片、芽菜和香菜末,清素鲜美,吃在嘴里满口留香。永连馄饨铺的宗旨是现包现煮,从来不卖隔夜货,这是老板陈咏莲的坚持,她的馄饨不敢说味道最好,但绝对是良心产品,早起上班前来上那么一碗,保证你浑身充满正能量,一天都有好心情。
陈咏莲是个要强的女人,小餐馆老板是个智商情商双高的社会群体,身上既要有点儿江湖气,也得有小媳妇儿居家过日子精打细算的聪明劲儿,这两点陈咏莲可以说全占了。陈咏莲年轻时在津北市印刷二厂工作,是车间里的大姐大、生产标兵、劳动模范,九五年下岗后,陈咏莲自谋生路,把自家临街的一间卧室改成门面房,创办了永连馄饨铺。后来,陈咏莲年纪大了,就把铺子交给儿子做,陈咏莲只有一个儿子,叫常安顺,七五年生人。
常安顺外号傻蛋,和他精明能干的妈相比,简直就是一个地一个天。年轻时的陈咏莲是金鱼胡同一带出了名的大飒蜜,高鼻梁大眼睛薄嘴唇儿,两条大辫子好像现在健身房里的战绳,又黑又粗。陈咏莲说话斩钉截铁嘎嘣脆,办事儿也有里有面儿,就连胡同里的小青年儿跟外胡同打架,也回回都是陈咏莲一个女流之辈拎着板儿砖冲在前面。可再看她儿子常安顺,圆圆滚滚胖胖墩墩,一顿饭能吃仨馒头,但认字认不全。任何带文字的东西对于常安顺来说都像后背上趴了一窝蚂蝗一样膈应、难受,包括但不限于汉子、数字、字母和标点符号。小时候上语文课,常安顺必须用手指头指着书上的每一个字读才能勉强读完一篇课文,数学课就更麻烦,他分不清6和9,5和2。
陈咏莲被儿子气得神经衰弱,带他去医院检查智力,折腾一溜够也没查出个所以然。其实这种毛病跟智力没半毛钱关系,常安顺得的是阅读障碍症,无药可治,只能通过家长的悉心辅导和情感支持。无奈八十年代国内的医学水平不发达,一般大夫不知道什么叫阅读障碍症,家长更不知道什么是情感支持。
所以常安顺就有了傻蛋这么个外号。
陈咏莲搞经营有一套,她懂得物以稀为贵的道理,所以永连馄饨铺无论春夏秋冬刮风下雪都只干一个上午,下午关门。陈咏莲认为,什么东西得到太容易了反而不值钱,想吃吃不着才有人抢,馄饨如此,爱情也如此。不会念书的常安顺初二没上完就辍学了,在家帮着陈咏莲打理生意,陈咏莲的手速极快,一上午能包八百个馄饨,荤馅儿的六百个,素馅儿的两百个,八百个馄饨八个盛一碗就是一百碗。主顾渐渐多起来之后,永连早点铺又添了煎饼和油条,陈咏莲找来之前在印刷厂食堂工作的两个工友帮忙,一个工友大姐擦桌子洗碗打下手,一个工友大姐炸油条,陈咏莲煮馄饨、打豆浆、收钱,常安顺也不闲着,负责摊煎饼。别看常安顺认字不行,但煎饼摊得又圆又平整,铛热面稀刮开大,葱多酱甜卷上尝,打上一个鸡蛋,放上两棵又粗又脆的油条,最后再撒上用文火焙过的白芝麻,光看不吃都是一种享受。
就这样,三个女人和一个傻孩子撑起了永连的门面。
陈咏莲要强,但也是个苦命人,常安顺没爸爸,就凭陈咏莲一个人把他拉扯大。常安顺是七五年出生的,七三年春天,印刷二厂要派一批技术骨干前去贵州安顺支援安顺印刷厂的建设,为期一年,其中就有陈咏莲。在贵州期间,陈咏莲爱上了搭组的同事叫程黔,程黔是安顺本地人,长得高大帅气,英俊潇洒,虽然比陈咏莲还大两岁,但得管陈咏莲叫师父。陈咏莲初来乍到,程黔怜香惜玉,不但替她买好了锅碗瓢盆毛巾肥皂,还把自己家里自制的油辣椒拿到女工宿舍。贵州当年物资匮乏,但辣椒有的是,程黔家的油辣椒很像今天的老干妈辣酱,滚烫的油里先下花生碎和菌菇碎,再淋在辣椒面儿上,辣味纯正,香而不猛。
陈咏莲被感动了,和程黔越走越近,两个人都是适婚年龄,很快就进入恋爱环节。工作之余,市工会组织文艺汇演,抽调有文艺细胞的工人排演样板戏《红灯记》,程黔和陈咏莲都被选中,出演男主李玉和女主李铁梅。因为演出精彩,程黔和陈咏莲还被AS市工会评为文艺标兵。
七三年夏天,六盘水印刷厂分配到一个工农兵学员名额,程黔顺利通过了政审,过了国庆就要去BJ上大学。接到录取通知书后,程黔找到陈咏莲说明态度,他的意思是援助结束后先让陈咏莲回津北市,等他大学一毕业,就去找她结婚。程黔让陈咏莲放心,说就算走到天涯海角,他也不会变心。尽管程黔嘴上信誓旦旦,陈咏莲心里还是矛盾重重,她原本的计划是让程黔跟她回津北,自己单位就能接收。那段时间,为了安抚陈咏莲,程黔下了班儿就陪着陈咏莲坐在工厂后面的河堤上聊天,又发毒誓又说情话,天天都缠绵到半夜才送陈咏莲回宿舍。
程黔去BJ一个月后,陈咏莲发现自己怀孕了,那个年代未婚先孕可不是小事儿,陈咏莲立即写信告诉了程黔,没想到程黔却回信说,他父母反对他和陈咏莲处对象,他希望陈咏莲把他忘了。陈咏莲懵了,坐在路边撕心裂肺地哭,再精明能干她也是个女人,陈咏莲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知道该跟谁说,她害怕极了。
长话短说,陈咏莲本来想把孩子打掉,但援助工作正值收尾期,厂里有死命令不许请假,所以就这样耽误来耽误去,等到陈咏莲回到津北能去医院的时候,大夫说月份太大已经不能做人流了,做引产会有生命危险。思来想去,陈咏莲最后决定生下孩子,到时候实在养不了就送人。无巧不成书,陈咏莲怀孕的时候,她姨家的表姐也怀孕了,怀孕的时间和陈咏莲差不多,陈咏莲知道后就去找表姐商量,两个人商量好,等表姐生下孩子,就说生了一对儿双胞胎,自己的孩子在表姐这上户口。陈咏莲的表姐表姐夫都在医院上班,改个出生证不算难。
终于,七五年四月,陈咏莲先生下一个男孩儿,三天后,表姐生下了一个女儿。陈咏莲给儿子起名为常安顺,之所以姓常,是因为陈咏莲的表姐夫姓常,安顺就更好理解了,他爸爸程黔是安顺人。
陈咏莲一辈子没结婚,始终和爹妈一起住,多亏有爹妈给帮衬着,陈咏莲才独自把常安顺带大。九五年,印刷二厂破产,四十五岁的陈咏莲下岗了。陈咏莲不会干别的,做点儿吃的总没问题,就在自己家支起了永连早点铺。陈咏莲到死都没和常安顺说起过程黔,但她知道程黔大学毕业后进了一间国企当工程师,还娶了个BJ姑娘当老婆。程黔结婚后找过陈咏莲,打电话到陈咏莲的单位,要给她钱,陈咏莲不要,咬牙切齿地说你再找我我就揭发你。程黔怕了,从此就消失得音讯皆无。
虽然陈咏莲抚养常安顺很辛苦,但常安顺跟他妈的关系却不怎么样。生完孩子的陈咏莲性格大变,喝酒、抽烟、暴躁、易怒、沾火就着,常安顺自小没少挨他妈的打骂。常安顺因为有阅读障碍症读书读不明白,陈咏莲天天跟儿子大呼小叫,骂他是累赘、窝囊废、笨蛋。即便常安顺到了二十几岁,陈咏莲还是改不了骂儿子的习惯,收摊儿算账短了十块钱,陈咏莲都能一口咬定钱是常安顺偷的,骂他没脊梁骨,骂得常安顺抱着脑袋蹲在墙角哭得稀里哗啦。陈咏莲的表姐看不下去,找到陈咏莲说,你总不能把对程黔的恨全转嫁给孩子,路是你自己走的,程黔再王八蛋,孩子总归没有错。陈咏莲听不进去,该骂还是骂。
因为陈咏莲的骂,傻蛋常安顺从小养成了孤僻的性格,他少言寡语,闷头闷脑,人胖得像个皮球,脚步却很轻得像只猫,生怕打扰到别人。陈咏莲家里没有男人,遇到大事小情免不了求人帮忙,从修自行车到修房顶,她从不在乎对方是生人还是熟人,也不在乎对方什么想法,就像在工厂上班那会儿她给工人派活,一下子就交到对方手里。常安顺不行,逢到必须开口求人帮忙时,嘴上跟贴了几层胶带一样,脸憋得通红也说不出话来。
常安顺从小最羡慕的就是人家的妈妈和儿子手拉着手去公园儿玩儿,常安顺一回都没体验过,常安顺从来都是远远地躲在陈咏莲身后不敢靠前,生怕把陈咏莲给惹毛了。因为孤僻,常安顺也一直没结婚,二十来岁的时候街坊邻居给介绍对象,常安顺是谈一个黄一个谈一个黄一个,表面的理由是嫌弃他胖、木讷,不会说话,其实背后的原因还是因为他孙二娘一样的寡妇妈。常安顺在外边儿遭姑娘拒绝,陈咏莲也不忘了骂一顿儿子,骂他是怂包、没出息。久而久之,常安顺也就疲了,成了没人要的老光棍儿。
不过,情人眼里出西施,每对卿卿每销魂,一千个人眼中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和常安顺。两年前,金鱼胡同里开了间美甲店,租房子的是个南方人,叫刘诗佳,四十出头,离婚带一个八岁的女儿妍妍,吃在店里住在店里。突然有一天,人们发现常安顺在帮刘诗佳接送孩子,大伙这才反应过来怎么回事。每天下午三点半放学,一大群孩子蹦蹦跳跳地走进胡同,后面跟着爷爷奶奶姥姥姥爷一帮老头儿老太太,常安顺也背着书包提着水壶煞有介事地走在队伍里,跟妍妍有说有笑。张家二嫂说,哼!给别人的孩子当爹,他妈守了一辈子都没给他找个爹,再瞧他!李家二哥说,那小娘们儿八成是看上傻蛋他们家房子了吧,是不是等着拆迁讹他钱呢!更有人直接拉着常安顺问,傻蛋,你跟那寡妇到底睡了没?
常安顺不管别人说什么,每天依旧接送妍妍上下学。常安顺喜欢和除了人以外的所有生物打交道,从小心里有什么委屈,有什么心里话,他也都是跟小动物和花花草草说。常安顺住的是陈咏莲爸妈留下的一个小院子,三间老房,常安顺在院里子养金鱼、养鹦鹉,还摆了七八个大泡沫箱种菜,有西红柿、佛手瓜、莴笋、萝卜,红红绿绿的,长得又结实又好看。常安顺喜欢小猫小狗,每天调馄饨馅儿的时候,常安顺都会故意留一碗出来,等妍妍下了学带她去胡同口喂流浪猫。金鱼胡同里里一共有二十三只流浪猫,每一只常安顺记得清清楚楚,肚儿大腿短的叫金斗,浑身黢黑的叫煤球,雪白傲娇的叫格格。妍妍问,为什么肚子大的叫金斗啊?金斗是什么?常安顺笑着说金斗就是说相声的李金斗,大鼻子大肚子,你不认识吗?
妍妍是一零后,她哪知道谁是李金斗,一脸茫然。
本站域名已经更换为m.adouyinxs.com 。请牢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