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农工商，世人往往轻贱商贾，言“卑之曰市井，贱之曰市侩，不得与士大夫伍”，父兄看不起外祖一家，母亲更是常年不能回江陵娘家探亲，因此念兮才能养在外祖母膝下。

外祖母虽是女子，却是难得胸襟豁达之人，从不困于内宅。她老人家常说，这世道女子艰难，男人是天，可女子却不能躲在穹顶之下，女子该为日月，相辅相成。即使天黑了，也能照亮一隅，她从小受其熏陶，所以施家男人会的，她都会，甚至做得更好，理账更是翘楚。

此时她将账本全都搬到角落，很快便沉浸其中。明大人给她的账目是关于采买，即多又杂，且采买之物都很贵重，且做账之人绝对是个中好手，账面几乎挑不出问题。若不是念兮心细，从一处采买上发现不对，险些也被骗了过去。

即便她驾轻就熟，奈何数目实在庞大，看了一个早晨，也不过对了一小部分。

等李典中午寻明烨吃饭时，一见念兮便嗬嗬笑起来。

“小厮原来是温姑娘~”

还不待念兮开口，明烨先不悦道：“交待你的事都办完了？”

“都招了，这是认罪书。”李典走过去，从怀中掏出一封带血的纸卷，放在明烨案前，“王景倒有几分骨气，重伽直加到五百斤，他都不开口。不过两个儿子就没老子那么有种，铁盘上才煎了半盏茶的功夫，嗷嗷叫的认罪。”

李典一脸意犹未尽，“都说文人风骨，怎么最近遇到的，都他、妈是些软骨头，我才刚热身，还没见真章，一个个就吓得屁滚尿流，全招了。”

明烨嫌恶的看了一眼带血的卷册，打断他，“拿去存档。你这一身味，出去。”

大人竟然嫌弃他，李小红很伤心，大人从前也没那么讲究，况且他审讯犯人，血腥气比他可重的多。但他不敢违抗命令，只能委委屈屈往外走，走前他还跑过去问念兮，“想吃什么，我给你们送来？”

回答他的是明大人手边扔出的竹简。

李典走后，厅内重新恢复安静。然而念兮心中却不能平静，方才李大哥说王景，恰好她也认识一位王景，或者说是听过王大家的名号，若真是那位王先生的话……念兮打了寒颤。

王景是大齐有名的才子，他负责编纂的《洪昌大典》，被文人奉为圭臬，晚墨哥哥便是因为倾慕王先生的才华，才立志科举。从前他总在妙容与自己面前谈论王先生的高妙文章，如今他们崇拜的那个人，却被李典用一本带血的卷轴，几句轻描淡写的话不屑带过，众生于他们这些当权者而言，当真如蝼蚁一般，哪怕闻名于世之人，同样没个下场。

念兮心中凄苦，想必在阿九眼中，他根本不会记得他手下施家的几十口亡魂吧。

这样天地般的悬殊，她的报仇还有意义吗？

念兮枯坐半晌，脑中思绪纷杂，充满质疑与颓丧。直到一具高大身影笼罩下来，念兮仰头看他，目露迷茫。

“明大人……”

明烨许久没听到念兮拨弄算盘的脆响，看她呆呆的坐着，唤她也没有反应，他这才走过去。还没开口，就见女孩无助的看着他，就像他打猎时，射死母鹿留下尚是蹒跚学步的小鹿，小鹿也是这么无助又懵懂的看着他。

看着这个黑暗的令人窒息的世界。

他听到她唤她明大人，他身边明明大多人都这样唤他，可只有她，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味，那是江南水乡的腔调，是他梦中的吴侬软语。

她就像精怪一样，只需一声“明大人”，轻易将他捕获，哪怕理智再拉扯，他仍旧挣脱不得。

“放弃吧，你报不了仇。”

一朵需要精心娇养的花朵，如何能经得起刀枪剑戟的摧残，更何况，她还想拿起刀剑来对抗天地。

“我的话仍然作数，只要你放弃，以后就是府中的念兮小姐。夫子我已经找好，每日与玲珑读书习字就好。”

“大人，”念兮大颗泪珠，无声无息落下，她甚至都没有什么表情，只有眼泪簌簌而下。可明烨却能感受到面前之人的绝望与不甘，愤怒和挣扎，他叹口气，用难得温柔的声音劝道。

“玲珑的过去，你已经知道。可你不知道的是，我找到她时，她正被几个纨绔折磨的奄奄一息，如不是及时赶过去，恐怕……她现在，生活的很好。我说过，她是有后福的，这句话对你，也是一样。”

念兮脸上终于有了情绪的变化，从惊愕到悲伤，终于决堤。她抬手用力捂住嘴，不发出任何声响，脸憋得通红，浑身都在颤抖，明烨等了半晌，终是心下不忍，他绕过案几，来到女孩身前，轻轻抚上她的发顶，笨拙的安慰。

“不怕，不怕……”

或许是明大人的安慰动作，或许是一声声不怕，破防就在一瞬，念兮再忍不住，头轻轻靠向他，失声痛哭。

明烨没再说话，留给念兮一个可以依靠的背。

玲珑遭遇的那些不堪，都可以放下，那么她的仇恨，也可以放下吗？

她只是一个小小的女子，微不足道，用什么来对抗高高在上的当权者？

外祖母，舅舅、舅母那么疼她，愿意看她去送死吗？

明大人说给她一个家，她可以重新开始生活，只要放下，放下。

可是，她可以吗？

十载的悉心教导，十载的膝下承欢，她真的能够放下吗！那位教她自立的老人，那位如母亲一般呵护她的舅母，还有那位怕她回家吃苦，偷偷为她置办产业的舅父，她能放下吗！

不，她放不下！

前面暗无天日，那她便做高悬的明月，照亮心路；地位鸿沟天堑，那她便筑起天梯，用力攀登。生而为人，若不能为亲人而战，她永远都不能获得安宁。

突如其然的情绪崩溃，经过泪水的冲刷，已经好了许多。感到自己竟靠在明大人身上，眼泪将绛红飞鱼曳撒晕出好大一片，念兮一阵无措。

她赶忙坐直身体，抬头望去，明烨也在低头看她，两人目光在空中相接，又同时瞥开。

偌大的厅上，角落里的两个人，一时盛满旖旎的尴尬。

“明大人，”念兮清了清嗓子，可没等她再开口，明烨已先她一步道：“方才的话不过随口一说，不必当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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