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挂苍穹。
夜。
寒风萧萧。
顾锦年缓缓睁开眸子。
他的意识很模湖,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彷佛元神出窍一般,游荡于此。
他不知道这是何处。
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只是
星辰之下,周围树木稀少,只有一道道人影而行。
这些人脸上满是疲倦。
没有血色。
身上的衣服,更是破烂不堪,这是难民,如行尸走肉一般。
皓月当空,无一颗星辰。
地面之上,抬头望去,一具具尸体冰冷发臭。
每个人都拖着疲倦不堪的身躯,向着前方行走。
没有说话的声音。
有的只是行步之声。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看到了火光。
是一座城府下。
城墙之上,站着一排排精锐官兵,他们手持武器,目光冰冷,望着如山一般的难民。
“江宁府有粮,这里没有粮了,接不了太多难民。”
“你们快走吧,这里没有粮食了,去江宁府,往西走,只要再走百里路,就能到江宁府,那里有粮食。”
洪亮的声音响起。
是一名官吏。
他站在城墙,大声喊道,让难民们朝着江宁府赶去。
然而,城墙之下,无数难民彻底崩溃,哀嚎声,祈求声,哭声,喧闹不已。
这一刻,顾锦年明白,这里是江宁郡。
而且是几天前的江宁郡,因为现在江宁郡不可能如此。
“大人,求求你们了,我们从灾区过来,长途跋涉,已经四五天没有进食了,您能不能施舍一碗粥啊。”
“大人,我家孩子快不行了,求求您啊,开恩吧,施舍一碗粥吧,您慈悲心肠,求求您了。”
哭喊声四起。
难民跪在地上,乞讨一碗米粥。
可是,城墙之上的官吏,却深吸一口气,背对着众人,他身躯颤抖,眼泪根本止不住。
但,他不能开仓放粮,这一府没有太多粮食,城内百姓也惶惶不安,而且若是开了这个头,只怕会惹来更多的灾民。
到时候更大的麻烦,会压垮这座府城。
只是面对这些难民时,他真的难受。
“传令下去,严格防守,再派百人精锐,乔装打扮,运输部分粮食,若是有绝命之户,给他们分些粮。”
官吏出声。
这是他唯一能做的事情了。
天灾面前,他救不了苦难,能做的只有这些。
呜呼之声。
嚎哭之声。
淹没了这一切。
但更多的还是麻木,有人起身,没有谩骂,也没有哭泣,而是拖家带口,朝着西北方向赶去。
顾锦年的目光,落在了一户人家当中。
人数不多,只有七人,一个中年男子,一个妇女,外加上五个孩子,年长的也才不过十四五岁,年幼的才七八岁,三男二女。
他们行走在茫茫夜色之中。
捡树根,吃草皮,艰难度日。
这一路上,顾锦年看到了太多太多的惨状。
甚至他亲眼看到,有人扒尸。
灾情一日比一日严重。
三百里路,可以让很多人死在路上。
转眼之间过了两日,一路上已经没有任何尸体了。
但依旧有大量难民。
而距离江宁府还有足足几十里路,他们本就没有吃饱喝足,每日步行走破鞋子也不过十来里的行程。
再加上山路曲折,又不是平地。
他们饿到面无血色,饿到头晕眼花。
最终。
夜晚之中,当家男子带走了小女儿,来到了一家黑色客栈中。
最小的女儿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只知道的是,客栈老板端来了一碗米饭,米饭之上更是有一块块肉食。
一切无言。
唯有小女孩狼吞虎咽之声。
而当家男子,望着自己的女儿,落下泪水,最终带着一袋米肉回去。
当阳光洒落,男子架起炉子,炖了一锅肉汤,全家大快朵颐,同时也产生疑惑,自家小妹去了何处。
只是饥饿让他们没有心思去想这件事情。
唯独他们的父亲与娘亲,坐在那里沉默不语,尤其是他们的母亲,一口都没有吃。
又是两日。
是深夜,男子带走第二个孩子。
但这一次,母亲拦下来了,哭着喊着,跪在地上求着。
最终,男子抹着眼泪,将孩子留下,带走了自己的女人。
两个人去。
一个人回来。
这一次,带回来的米肉,比之前一次要少很多。
但还能坚持几日。
只是当男人回来时,却发现自己一个儿子不知去了何处。
失踪了?被偷了?
他不知道,寻找一圈无果,只能带着孩子继续行走。
朝着江宁府走去。
区区数百里的路程。
对他们来说,彷佛一生都走不完似的。
三日后。
原本七个人的家庭,如今只剩下四个人。
又是三日。
他们还剩下最后三个人。
年轻最大的孩子不在了,只有父亲,还有一儿一女。
不过,他们也终于来到了江宁府。
看到了生的希望。
整个江宁府四门,难民堆积如山,远远比路上所见之难民还要多。
施粥之地,更是人山人海,更可怕的是,没有人施粥。
听人说,官仓无粮。
想要粮食,只能去买。
一百二十两一石。
这是一个天文数字,对于这些难民来说,即便没有灾祸,他们也买不起这么昂贵的粮食。
男子身上加起来也不足五两银子。
他有些绝望,恰逢城内有大户人家出来挑选丫鬟侍女。
不给银子,姿色上佳只给五升米,一般给两升。
一瞬间,他将自己女儿带了过去,为了让自己女儿能被挑选中,特意弄来一些本就不干净的水,给她擦拭干净。
不到十岁的女儿,倒也清秀,带到人群中后,经过半个时辰的挑选。
他女儿被选中了,换来了两升米。
这两升米,如珍宝一般,被他藏在怀中。
他几乎不进食。
所有粮米全部给了自己最后的希望。
可即便如此,也不够吃。
转眼之间,江宁府内,米价节节高升,难民一个个在绝望当中死去。
那哭声。
惨绝人寰。
那绝望,令人麻木。
有人死去,但很快直接消失。
有人未曾死去,可比死还要痛苦。
终于。
随着一抹阳光洒下。
男人又饿了两天,他的儿子也因长期饥寒之下,病恹恹起来了。
听着周围百姓谩骂商人之声,他已绝望,背着自己的孩子,朝着一处地方走去。
两个时辰后。
他来到了一家客栈。
一家与之前相似的客栈。
这里面散发着血腥味,门口几十名壮丁怒视难民,但依旧有不少难民带着孩童,或者女子来到这里。
等到他入内后。
他唤醒了自己儿子,摆在他面前的,是一顿丰富肉食。
望着儿子狼吞虎咽,他笑了笑。
随后在他耳边反反复复说着一些话。
“以后要小心一点,不要跟别人逞强。”
“待会有人给你肉,你藏起来,躲起来。”
“每天吃一点,不要吃太多,知道吗?”
“等灾过去了,你要好好赚银,给你妹妹赎身,不要忘了。”
这些言语,传入少年耳中,显得有些微不足道,少年几乎快饿晕,面对这般的食物。
他只知道疯狂吞咽。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少年饱餐一顿,再回头时,却发现自己父亲不见了。
客栈的壮汉,拿来了一个包袱,里面有数十斤米肉,已经切成碎块,递给对方。
没有说话。
少年拿着包袱,走了出去。
客栈凄凉。
哀嚎声从后院响起。
他知道又不知道。
没有哭泣。
也没有伤心。
有的只是麻木。
这一路上来,很多事情他都知道,但他明白的是,唯有活下去,才有希望。
活下来,好好赚银,给妹妹赎身,这是他唯一的希望。
只是。
走出客栈还没半个时辰,一群难民将他围住,将所有食物直接掠夺,还将他打伤。
他浑身是血。
在地上躺了半天,最终活了下来,可却已经虚弱至极。
凭借着意志力。
他浑浑噩噩朝着江宁府走去。
天亮了。
他靠在江宁府城墙之下,沐浴阳光。
可是如此的阳光,驱散不了心中的冷,驱散不了身体的冷。
他闭上了眼睛。
没有任何情绪。
不怒,不喜,不悲,就这样死去。
这一刻。
顾锦年愣在了原地。
他怔怔地看着这一切。
前前后后七天时间。
一家七口,只剩下一人,还卖给了春楼之中。
放眼看去。
一幕幕画面,突然涌入脑海当中。
有一对新婚之人,遭遇洪灾,跟随家人逃难,来到江宁府后,为换粮食,刚入门的妻子卖身,成了别人的丫鬟,而三天后,送出来的却是一具尸体。
有一个老妪,亲眼看见自己的亲孙被人活活打死,不知道拖去何处。
有一个妇女,抱着襁褓中的婴儿,神志不清,不知呢喃着什么,而襁褓婴儿也早就没有声音。
无数百姓,注视着江宁府。
他们眼中是麻木。
他们的眼中是绝望。
他们的严重,是痛恨。
而江宁府内。
一条条花船出现,莺莺燕燕无数。
商贾们,成群结队,喝着美酒,吃着山珍海味。
歌姬之声,优美绝伦。
古筝弹奏,纵有三千音,道不尽百姓之悲苦。
这笑声,遮不掉世间丑陋。
万民的哭声,也穿不透这森严无比的城墙。
将士官兵们,立在城墙之上,他们麻木冰冷,看尽一切疾苦。
听啊。
这哭声扰人心烦。
看啊。
堆如山一般的百姓,卑微如蝼蚁。
有书生立于高台之上,落泪不止。
有老儒散尽家财,却换不来几斗粮米。
有人将民间疾苦写于纸上。
几痕笔墨,又怎能道尽这疾苦。
呜呼。
呜呼。
泪水化海,却也融不了这些铁石心肠。
哭声如雷,也惊不住这些商人躯体。
美酒成河,花船游街,笑声之下,尽是白骨血肉。
这一刻。
顾锦年怔怔而立。
他做不了任何事情。
他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可入眼,是无数难民脸上的绝望与麻木。
闭上眼,耳边响起的如雷般的哭喊之声。
这一刻。
顾锦年知道怎么回事了。
是难民之怨气。
冲天而起。
没入古树之中。
而自己,正在经历着这些痛苦。
人死之前的绝望。
离别之时的绝望。
恨意,怒意,哭意。
如此恐怖的怨气,让顾锦年几乎快要崩溃。
而一切一切的景象。
也在这一刻,逐渐消散。
死去的人,已经死去。
活着的人,等待着死亡。
人世间,是苦海。
而这一刻。
顾锦年深深明白,何处为苦海。
在他看来,江宁郡之难,是一场阴谋。
各地官员,将所有的事情,汇成一叠奏章。
所有人都告诉自己,洪灾之下,百姓受苦。
可顾锦年无法亲身理解。
然而现在,顾锦年彻彻底底理解了。
两行清泪落下。
难以言说的情绪在心中滋生。
他能感受到每一个逝去之人的绝望,也能感受到每一个逝去生命的痛苦。
这一刻。
他真真切切的明白,何为,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轰。
刹那间。
一切景象彻彻底底消散。
大夏书院。
宿房内。
顾锦年睁开眸子。
脸上泪痕依在。
方才所经历的一切,历历在目,使他无法忘记。
此时。
他无法入睡。
此时。
他的内心,遭受无与伦比的煎熬。
江宁郡之事,与他无关,可亲身经历这一切,任何常人都无法承受得住。
万民之怨。
江宁府内。
死伤无数,多少百姓葬身粮灾之中。
若洪灾无情。
可应人间有情。
恨意。
恨意。
恨意。
冲天的恨意,在顾锦年心中沸腾起来了。
这不仅仅是顾锦年的怨气。
更是江宁府千万百姓的怨气啊。
倘若,当真天灾无情,他们没有话说。
可真正致死的原因是吗?
是没有粮食吗?
不是。
而是有人在背后大肆敛财,为了赚取白银几两,无视人间疾苦,无视百姓之苦。
那一双双绝望的眼神,再一次浮现在顾锦年脑海当中。
痛苦。
痛苦。
顾锦年不断落泪,古树吸收了太多的怨气,太多的悲伤,几乎要让顾锦年崩溃。
然而。
就在这一刻。
一枚暗金色的果实,出现在树枝之上。
果实不用摘取,自己落下。
而后汇成一张古图。
千里饿殍图
此时此刻,顾锦年明白自己要做什么了。
万民之怨,需要有人血债血偿。
几乎是一瞬间。
顾锦年从床榻下走了下来。
他来到书桌面前。
手握毛笔。
沾染墨水,想要落字,书写心中之不平。
可。
他落不下字来。
任何的字,都表达不出江宁郡千万百姓心中之痛啊。
深深吸了口气。
顾锦年朝着门外走去。
房门开启。
顾锦年又深深吸了口气。
这一刻。
他不在因为心中的恨意,不在为阴谋诡计,也不在为自己行走。
他要为江宁郡百姓而走。
他要。
入宫。
请罪。
要让江宁郡那些草管人命之商,血债血偿。
“见过顾兄。”
“我等见过顾兄。”
此时此刻,有人见到顾锦年,朝着顾锦年一拜。
然而让他们惊讶的是。
顾锦年没有理会他们,而是目光坚定,朝着书院之外走去。
有细心之人发现,顾锦年面上有泪痕,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当目睹顾锦年离开后,他们立刻呼唤其余人,将此事告知。
而顾锦年则一步一步朝着大夏皇宫走去。
此时。
大夏皇宫内。
一道怒骂之声响起。
“不要以为朕不知道你们在想什么事。”
“如今江宁郡平乱,你们现在过来请罪,不就是想要赚取民心?”
“你们的如意算盘,打的可真好。”
“老二,江宁郡之事,你一点忙都帮不上,现在请罪赚民心你倒是第一时间来了啊?”
“还有你老大,你可真是厉害,这些年让你监国,你是不是就想着拉拢民心?”
“老三,你给朕闭嘴,你跑过来是什么意图,也当朕不知道?”
“告诉你们,江宁郡之事,是顾锦年一人平定,这份天大的功劳,就该给他。”
“轮不到你们三个。”
养心殿内。
永盛大帝雷霆大怒,自己三个儿子,先后过来,居然是为了请罪江宁郡商贾。
这要换别人,他没什么好说的。
换成自己三个儿子,他如何不气?
虽然老三没有请罪,可跑过来是什么意思?他心里不清楚?
有事不上。
有功来蹭?
想什么东西呢?
三位皇子跪在地上,脸色都比较难看。
太子很郁闷,他是被架着过来的,手底下的人非要他来请罪。
现在好了,挨骂了吧。
至于秦王就更郁闷了,他千算万算,没想到自己老爹居然早就把这功劳送给顾锦年了。
早知道这样还不如不来。
至于魏王就是最他娘倒霉的,他完全是被自己老爹喊过来的,结果一过来就挨喷。
非要说自己也是过来领功的。
想解释吧,又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能低头挨骂。
骂了一顿后。
永盛大帝吐了口气,望着三人,目光冰冷道。
“江宁郡之事,朕心中有数,还轮不到你们来这里丢人现眼。”
“等今日卯时一到,朝会之上,朕会处理。”
“都给朕滚。”
他开口,让三人滚开。
三人站成一排,灰熘熘离开,愣是不敢在这里继续待着。
待离开后。
魏王声音不由响起。
“老大,老二,你们吃饱没事干,招惹老爷子做什么?真就不怕死?”
魏王出声,有些郁闷。
“跟我有什么关系,还不是老大搞的。”
秦王殿下双手钻进衣袖之中,也跟着没好气开口。
“我?”
“怎么又是我的问题了。”
“你们两个,可真会说话。”
太子肥肥胖胖,但也没有跟自己这两个弟弟较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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