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队顺长江直下鄂州,再入汉水逆流北上。
搁浅,翻覆,每天都在发生,撕心裂肺的哭声背后,是一个又一个家庭破裂。
钱粮入水,承役人责无旁贷,家产不够,妻儿来凑。
王贽无动于衷,又或者已经麻木。
转运使一职通常只能一任,这是他最后一年任期,考核跟上供多少息息相关,决定仕途迁转,决定圣眷与否。
能救一家,救不了一路。
“哥哥,拉船的大娘为什么不穿衣服?”刘娇指着江边一大群纤夫问,“不冷吗?”
“冷,但大娘家里也有娇娇这样听话的孩子,不拉船就没饭吃。”刘纬含糊其辞,这还是风调雨顺的年份,妇人应役拉纤,只能说明又一个家庭走投无路。
“皇帝老爷都不管的吗?”刘娇气呼呼的道。
“皇帝老爷……日理万机,还没忙完。”刘纬差点无言以对。
“许妇人应役,是我唯一能做的事。”王贽悄悄到来,脸色很难看。
“惹王公生气了吧?我们家可没钱付船资。”刘纬绷着脸。
“哦?”刘娇可怜兮兮道,“那把先生卖了吧,等哥哥进士及第再买回来。”
“叫了好几日的王公,那是白叫的?”王贽嘴角在笑,眼中隐忧更甚。
“王公身体不适?”刘纬问。
“家严卧床半年,这个冬天怕是熬不过去。”王贽袖中家书仿佛有千斤重,转迁在即,若是丁忧,等于再苦读十年。
“吉人自有天相。”刘纬的安慰苍白无力,略一沉吟又道,“父母最大的希望就是儿女安好,王公保重身体不亚于床前奉药。”
“娇娇这般乖巧懂事,可见纬哥儿这三年教导之功。三十年前,我做不到,三十年后,依然做不到,缘由千万,追根究底……还是不孝。”王贽没接刘纬话茬,夺情起复轮不到他,即便能……举世非议的滋味也不好受。
此后,刘纬很少出船舱,不是埋头苦读,就是给刘娇做系统性启蒙,绿水青山跑不了,人间惨事不忍见,不如埋头备战殿试,继续揣摩恩主喜好,力求简在帝心。
船队在襄州驶入唐白河,一望无垠的中原大地生机勃勃,人口密度明显大增,纤夫数量是汉水沿岸两倍,河水平缓,偶有船只遇险也能保人财不失。
因王贽情绪低落,座船气氛较为压抑,无人大声喧哗,其中又以林宪杰最为忐忑不安。刘娇一句“把先生卖了吧”,令他辗转反侧,殿试是刘纬的人生分水岭,何尝不是他林宪杰的人生分水岭?试前雪中送炭,试后锦上添花。他扣心自问:一年多过去,没能彻底融入刘家,谁的错?
船队唐州夜泊时,纠结数日的林宪杰决定迎娶王媛,晚饭之后,在王媛所宿的房门前轻唤。
王媛以为是刘纬有事,毫无防备的披衣开门,哪知林宪杰却奉上一书“庚贴”。
王媛打开一看,羞得面红耳赤,语无伦次道:“先生……先生想做什么?”
林宪杰左看右看,见四下无人方道:“小娘子端庄贤惠,持家有道,在下世代良善,家有薄产,求与小娘子结秦晋之好。”
刘娇喜欢用“救命啊”做口头禅,王媛时常陪伴左右,此时六神无主,张嘴就来:“救命啊……”
刘纬正在斜对面的上房给刘娇、素娘讲“圣僧西游记”,一听王媛遇险,立刻飞奔出门,“呆着!不许出来!”
王贽入住驿站,内外均有公人值夜,此刻人人争先恐后,先是喝骂,紧接着是金铁交鸣,还有灯火不断亮起。
刘纬气喘吁吁赶到,所见太过古怪,令人不忍直视。
王媛正拦着持棍公人施暴,林宪杰抱头半躺在地,身上依稀可见脚印若干。
“怎么了?”王贽以为仆大欺主,想要杀一儆百。
王媛吞吞吐吐道:“他……先生……先生想……”
刘纬夺过王媛手中那书“庚贴”,草草一瞥,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媛姐无心?先生用强?”
林宪杰恨不得晕过去,气若游丝:“我没有……”
王媛连连摆手:“不是,不是,我,我……”
刘纬醒悟七八分,团团作揖:“一场误会,有劳诸位。”
而后又把“庚贴”递给王贽,再次致歉:“家人失礼,打扰王公休息。”
纵然王贽无心喜乐,此刻亦忍俊不禁:“入夜私递庚贴?胡闹!小娘子以后怎么做人?都散了!”
王媛这才想起害羞,捂脸进屋,应景似的躲在门后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