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林宪杰同时带回一封由知县转交的信函,走的是直入县衙的三百里马递,本是盗贼文书收发专用,发信人担了不少干系。
信是戴国贞写的,详述手抄本一事前因后果。第一天傍晚他才察觉石康孙举动,但将近两千贯已经花出去了,再想阻止已不可能。狠揍戴朝宗一顿,责其请来石康孙逐步删减……最后道明温仲舒的责难和他的应对。
刘纬热泪盈眶:因千里之遥,有意无意的忽略了戴国贞,递至京师的家书均是问安,再无外话。可戴国贞却一直在准备善后事宜,拾遗补缺,亦师亦长。
温仲舒的态度很让人放心,这也是士大夫阶层的主流意见,不给外教任何造圣之机。
石康孙的想法,并不难猜。
六千贯足够在京师内城黄金地段置一套两进宅,且绰绰有余,既能表示石家诚意,也能转移世人注意力。
可在刘纬看来,翻抄的那些书肯定能卖出去,早晚而已。
这个哑巴亏不能吃,也不能跟石家走的太近,索性全还回去,顺便出口气。
不亚于成人的算计,借白纸黑字娓娓道来。
先游说开封府和国子监行文,《圣僧西游记》助长歪风邪气,严禁版刻、手抄。
再由开封府就此意向,行文河南府、京兆府同禁。这两处才是法相宗发源壮大之地,绝对会激起反弹。
仅需意向,无须成行。
广而告之即可,戴国贞、石康孙均能轻而易举的做到这一点。
最后由开封府左右军巡院出面告诫正店、酒楼、勾栏、瓦舍内的说书人:不得妄言神佛事,依律当流。
在无任何实质性的惩罚措施之下,人会最大程度的满足自己逆反心理。
其实,《圣僧西游记》手抄本卖的还算不错,因为白话小说这种喜闻乐见的文艺形式,原本诞生于二十年之后。
方兴未艾的说书行当会很快就会发现,白话小说比史书更适合茶余饭后。
石康孙所谓的诚意好还,但后果难料。
刘纬嘴里的“秃驴”即为其中之一:佛教此时正值疯涨期,良莠不齐,鱼目混珠,一切向钱看,更像入世的一种职业(避税避役),而非绝尘出世。
这也是赵恒以下历代君王重道教、轻佛教的根本原因所在。
华夏三千年,“三武一宗”灭佛均留名青史。
这时,距周世宗柴荣灭佛不到五十年。
周显德二年(955年)五月,世宗柴荣降诏:“释氏贞宗,圣人妙道,助世劝善,其利甚优。前代以来,累有条贯,近年已降,颇紊规绳……
漏网背军之辈,苟剃削以逃刑。行奸为盗之徒,托住持而隐恶……
诸道府州县镇村坊,应有敕额寺院,一切仍旧。其无敕额者,并仰停废,所有功德佛像及僧尼,并腾并于合留寺院内安置……”
也就是说,凡无历朝天子敕名寺院,尽废。并定下诸多出家禁令,根而治之。
那一年,共废寺院三万三百三十六座,仅剩二千六百九十四座。
十不存一。
若非君臣同心同德,绝对做不到这一点。
之后,赵匡胤黄袍加身。
佛门高呼:世宗灭佛,遂遭天遣。
一拍即合,各取所需。
但柴荣灭佛,大大的促进了经济民生发展,以士大夫阶层为代表的儒学更是鼎力相助。
俗话说:一朝天子一朝臣。
但赵宋初期是个绝对例外,臣子还是柴周时期那一批。
佛门仍然不受当朝文官待见,也就不足为奇了。
赵恒登基之后,完全没有得位不正的负担,每每诏臣试对、顾问,时常赞誉柴荣为政有方,颇有引为榜样之意,且以“世宗”称之,而非“周世宗”。
百官有样学样,上疏论事,也以“世宗”称之,居“太祖”、“太宗”上。
刘纬以读书人自居,当然要旗帜鲜明的表态,遂作“佛诤”。
“佛前一跪三千年,未见我佛心生怜。莫道尘埃遮佛眼,原是未献香火钱。
漫天头陀高高坐,何曾睁眼看人间。尘世多灾心亦冷,诸佛踪影几时显?
佛言可把众生渡,但要众生孝敬钱。衣食父母学师长,谁渡谁谁受谁捐?
佛言己身不贪财,为何香火忌烛台?佛说众生皆平等,唯我独尊是何柴?
恶人作歹前世德,善人罹难前世孽。前世造孽今世还,何为首尾何日绝?
立地成佛恶人福,八十一难善人劫。三世因果欺众生,六道轮回助纣虐。
佛说向善是本性,却又不容人在先。心有善念自有道,何需佛前乞垂怜?
佛门如今魔障重,外慈内孽诱民归。我心自有光明月,山河大地拥圣辉。”
翌日清晨。
林宪杰持“佛诤”入城,阻不速之客于宅前。
众僧掩面而走。
又十五日,戴国贞持“佛诤”献于温仲舒,并上请:禁《圣僧西游记》版刻、手抄。
温仲舒不许,老怀大慰:“孺子可教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