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那人喜出望外:“纬哥儿醒了?”
刘纬轻声道:“门没栓,请李翁进来说话。”
水递铺壮丁本就是附近乡民服役,穷的叮当响,时不时的还要仰仗周边供给,丁谓前脚一走,立刻有人去北磨村报信。
李姓耆长一听是管着全国田地的大官,硬是跑了好几里路,匆匆赶来却是连门都不敢敲,更别说进了,畏畏缩缩道:“纬哥儿出来说话。”
刘纬便在屋檐下把晨间经历原原本本的说了一遍,而后信誓旦:“李翁大恩大德,没齿难忘,丁大官人想择一良善妇人照顾我和妹妹。”
李姓耆长又惊又喜:“纬哥儿有什么章程?”
刘纬道:“捐田助学,我和娇娇住进县城学舍,要等丁大官人运作。”
李姓耆长不再患得患失,厚着脸皮等在水递铺,想要见丁谓一面。
人是等到了,来的却是丁谓亲随。
拍着胸脯保证,一定会在启程之前让刘纬心想事成,还问刘纬要不要做场法事。
刘纬婉拒,赶在入夜前回家守灵。
又多出些致祭的人,二十二户老少全到,周边佃户也赶了过来,不再怀有客大欺主之心。
刘纬紧绷的神经总算有了几许懈怠,在众人迥异的目光中,执意重复曾经习以为常、如今可触不可及的琐碎。
清理牛栏,打扫猪圈。
堆肥,换水,喂食一气呵成。
不知悲为何物的鸡鸭扑腾着翅膀争抢,黄狗静静的在兄妹周围摇尾乞怜。
家似乎又活了过来,欢声笑语却已杳无踪影。
隔壁妇人送来热气腾腾的鱼、腊肉、蛋羹、米粥,还在灵堂上添了几份干果点心。
李姓耆长随即招呼乡邻离开,留下儿、媳照料兄妹俩。
刘纬千恩万谢的礼送众人,哄着刘娇吃了半条鱼,又挑出鱼头、鱼骨拌糠饼喂狗,自己未沾半点荤腥。
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若应童子试,须守孝三年。
反之,会连累举主。
他若想和妹妹健健康康、自由自在的活下去,只有科举这条路可走。
不是他生性多疑,也非杞人忧天,而是人性经不起揣摩,更经不起考验。
此时,赵宋建国不到四十年,同一时期纳荆湖入版图。
俗称荆蛮,处处百废待兴。
唐末、五代露于野的白骨尚未敛尽,巴蜀流民又蜂拥而至。
乞活而已,哪有礼义廉耻可讲。
拦路哄抢,杀人越货,入室劫掠,数不胜数。
即便这样,刘迁过世之后,孙氏勉强撑过秋收,便冒着生命危险辞退所有佃户,宁可田地荒废。
曾为流民,能从尸山血海中逃出来,自然不缺决断。
刘纬清楚记得,父亲过世后,母亲夜夜抱着兄妹俩痛哭。
无根无脚,无依无靠,有丁未成、且弱,又担里正之役,地方很可能逼孙氏改嫁,居心叵测的人也就多了起来。
孙氏本想卖尽家财,带着双小儿女回归故里,至少可以长大成人,再不济也能落叶归根。
老天又一次不遂人愿……
“咿呀,咿呀。”
缝隙里的月光中,刘娇正紧咬刘纬衣角,一边熟睡,一边津津有味的品咂,仿佛是什么了不起的山珍美味。
头一回当爹。
不对……是兄长。
那辈子求不得,这辈子舍不得。
刘纬疲累尽去,心中危墙不在,誓要一窥天地宽广。
次日,入蜀使团休整。
丁谓携戴国贞巡视秋收,亲随趁机把刘纬家世、口碑吃了个通透,并无任何不妥之处。
于是,丁谓路过北磨村时登门致祭,手书碑铭两幅。
虽只寥寥数十字,刘纬却低下稚嫩头颅,大礼回拜。
这些都是人情,穷尽一生都不一定能还完。
峡州知州、焦守节、戴国贞均是一头雾水,值得吗?
翌日,地方官员为丁谓、焦守节践行。
刘纬带着刘娇早早赶到,还是那头水牛,还是那两只黄狗。
童子不入席,何况披麻戴孝。
刘纬远远候着,一动不动,发梢、眉尖满是晨间雾水。
双目如星,熠熠生辉。
苦不孤单,悲不丧气。
众人不以为奇。
丁谓所施之恩,对于世代白身之家来说,如同再造,怎么恭敬都不为过。
丁谓执杯留词,戴国贞挥笔回赠。
然后,互相吹捧。
刘纬上前作揖:“借官人妙笔。”
丁谓两眼发光。
戴国贞微笑点头:“小郎君请。”
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
垂杨紫陌夷陵东。
总是当时携手处,游遍芳丛。
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
今年花胜去年红。
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座船西去里许,丁谓的笑声仍在江面回荡。
这是读书人的时代,也只能是读书人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