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乐村东约6巷9号502房。
周永清还处于失去恩师的痛苦之中,无心找新工作。
张三纲在一旁劝说道:“兄弟,我们厂现在缺个裁工,去不?1000块包吃不包住,有100块住宿补助。五常兄弟都来我们工厂了。”
周永清有些犹豫道:“我想找个包吃住的,100块到这里也租不到房子啊!”
张三纲终于进入正题,“可以住我这儿,房租200你我各一半,水电费平摊。”
周永清看着赵五常说:“你也是住这里吗?”
赵五常急忙套近乎,“没有我的撬棍,你不可能火里逃生,咱们算是生死之交吧?你和我老乡合租,匀点地方给我住不介意吧?”
周永清被道德绑架还没答话,张三纲就抢答道:“都是兄弟,说这话就见外了,尽管住,放心住!就像这七天,我让永清兄弟随便住一样!”
周永清感觉被莫名套路了,后来他才发现,房租其实他出100,张三纲和赵五常每人出了50。不过,看在赵五常的撬棍的份上,他没计较此事。
康乐村东约4巷16号3楼。秀德制衣厂。
这是家族制度严厉,分工明确的小作坊,十几个工人,老板一家都是天门汪场人。
婆婆管厨房,菜基本都是水煮,连地沟油都放的少。
公公每天搬个凳子坐在厂门口,看着工人上下班。不许迟到早退早退,不许工作时间摸鱼,长时间上厕所。哪怕是他儿子、媳妇停下休息一会,他也会过去吼上两嗓子,教育一番。这位总管太监的凌厉眼神,似在告诉工人:我正在看着你,看着你,目不转睛!
老婆郑秀娥平车工,兼指导制衣工。她踩一会缝纫机后就在车间转悠几圈,常常指着车位的衣服说“侧缝走线稀了,不行!”“领标歪了,不行!”“下摆冚的不平整,不行!”人送外号“郑(真)不行”。
老公茅友德管理裁床,有事没事总会催促裁工“快点,快点,再快点,订单晚了扣工钱……让你慢点,慢点!裁错货从你工钱里扣!……没事别闲着,把地上布碎用袋子装起来,记得要分类,这都是钱!”整天钻在钱眼里,人送外号“冒得钱”,天门方言,意思就是没有钱,诅咒他发不了财。
试工三天,茅友德对周永清非常满意。裁剪熟练,排版省料,计数准确,对布料层数、裁片件数、衣服款号过目不忘,每天裁床数量、补单件数甚至各种辅料消耗都在账本上记得清清楚楚,原本三百条布料要裁到早上6点,现在凌晨2、3点就能裁完。
茅友德看周永清这么能干,就把另一名裁工胡三水辞掉了,自己和周永清一起牵布。
胡三水走的时候,在周永清耳边嘲讽了一句:“你小子提前把活干完了,看你能落下什么好?”
听到这种提示性的警告,周永清突然心里一惊。想起以前段宏发说过的话——工厂要适当藏拙,不能表现得太能干,提前完成工作,老板只会给你更多的工作,想方设法消耗掉你的剩余时间,绝不会让你抽根烟看看表,舒服一秒是一秒。
胡三水的离开,真是周永清悲剧的诞生。牵十几条布的时候,茅友德不停喊着“快点、快点、再快点”。二十几条布后,如周永清一般的碎嘴开始沉默。三十几条后,要等会抽根烟。四十条后,上厕所不断。五十多条后,哈欠连天,说“慢点慢点注意质量”。六十多条后走不动了,和两个烫工轮流换工,他去烫衣服,让烫工来牵布。七十多条后换包装工,后来又换他老婆和他父母。牵布后裁布,之前周永清和胡三水两个人裁,现在变周永清一个人裁,茅友德在一旁打瞌睡。最后,周永清折腾到早上7点多才收工。
一个星期后,周永清有些熬不住了,他建议道:“老板,要不你还是在招个裁工吧!你适合当指挥,真的不适合抗战在一线!”
“没关系的,轻伤不下火线,重伤不进医院,我能坚持住!”茅友德拍拍胸脯保证道。
周永清心想,你能坚持个毛啊!牵个布,一天到晚替身比明星还多,我可是要一个人从头牵到尾,动作比成龙还真!现在每天又少睡一个多小时,我消耗不起啊!
又过去一个星期,制衣厂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好消息是总管太监回家了,少了一个严厉的监督者。坏消息是周永清要担起部分收发的工作。
茅友德苦着脸,边牵布边向周永清戚诉。“永清兄弟,我爸因为尽职尽责地看护工厂,得了白内障,回老家看病,又要花不少钱!这对我这种拮据的家庭更加雪上加霜!我每天管裁床日理万机,常常出现头部剧痛,症状和陈天桥一样。我老婆管工人劳心劳力,经常胸口疼痛。我妈为给工人准备美味可口的饭菜,胳膊和腿都得了风湿病!我儿子他——对哈,我还没儿子,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啊!”。
“老板,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周永清有种不好的预感,心里吐槽:老板当的连儿子都没时间生,佩服佩服!如果老板开始博取我的同情怜悯之心,那我就该有心里准备了!因为接下来,他会开始剥削更多的劳动价值,或者压低更多的工资薪酬了。
茅友德收起一副为家里人操碎了心的表情,说道:“你每天早上9点多种起来发下货。”
周永清一口回绝道:“老板,7点多才下班,我才睡了一个多小时再起来!?您还是招个收发吧,顺便可以帮您牵布!”他接着吐槽:你爸整天盯着工人,眼里都容不得一粒沙子,怎么容得下白内障的?一个订单不断的老板在我这月薪1千的人面前哭穷,像话吗?整天费心抠门扣工资叫日理万机?你让你爸一个六十多岁的人天天拖包发货,你的孝心呢?你老婆费心压低工价,你妈费心在饭菜上偷工减料,你们全家都确实费心,都挺费良心的!
“耶!主意不错!”茅友德打个响指道。不过他马上又面露难色道:“不行啊,我爸回去治病,厂里经费有限啊!”
极限挑战看多了是吧?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坑蒙拐骗!周永清心里骂道,嘴上还是劝道:“老板,一个萝卜一个坑,必要的人手还是要招的啊!”
茅友德摆着阿弥陀佛的手势,“国光帮帮忙,我给你每月加——30元,睡觉时间加30分钟,中午12点半上班怎么样?”
“老板,这不是钱的事,是睡眠时间不够啊!”周永清继续拒绝,心里想:一天加一块钱!老板好意思开口?发货要拖包到康乐大街发面包车,来回也要二三十分钟,哪有加觉时间?
“放心吧,我爸一个月内肯定回来了!”茅友德大喜道:“好吧!就这么愉快的决定了!”
“不是,老板——”周永清一脸蒙圈后内心一股子愤怒,可惜只是无能狂怒,没有两个月拿到工资,他是断然不敢公开和老板叫板,只能心里给他来段王朔《过把瘾就死》:“你就是这么霸道!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强加于人,而我不吃这一套!”,不解气再来段鲁迅的《狂人日记》:“我看出他话中全是毒,笑中全是刀。他们的牙齿,全是白厉厉的排着,这就是吃人的家伙!”
茅友德一个响指打断周永清心里的沉沦、呐喊、彷徨。“答应的事情不要反悔哦,君子一言,快马一鞭!”
“不是,老板——”哪只耳朵听见我答应了?还有,我也不是君子啊!
“啦……啊……”茅友德突然又打断,浑不在意地哼起天气预报的《渔舟唱晚》、西游记的《云宫迅音》以及雷老虎的以德服人的山歌,破锣嗓子和缝纫机噪音相得益彰,响彻了整个制衣厂。
你大爷的!无耻老贼!作为老板,这种掩耳盗铃、不聆听员工心声的行为,实在是太机车啦!周永清在心里问候了一遍对方父母。
一个多月后,周永清顶着鸡窝头,露着黑眼圈和赵五常、张三纲蹲着厂门口吃着饭。
周永清对张三纲不满道:“租房子坑我没干系,这种水深火热的工厂也把我坑进来,实在是太不地道了!”
张三纲虐待歉意地陪着笑脸,“嗨,之前两个裁工裁布慢吞吞,领个裁片等很久,而且每次把不好做的款式分给我和五常!老板也嫌弃他们手脚慢,所以我们就建议你来面工了!”
“靠!原来是让我来给你们走后门分款!你俩真是太仗义了!”周永清嘴里骂道,心里一阵感叹:果然如钱钟书《围城》里所说,忠厚老实人的恶毒,像饭里的沙砾或者出骨鱼片里未净的刺,会给人一种不期待的伤痛。他问赵五常:“你在梅姐那电剪练得差不多了,裁这种针织面料,你也可以当裁工,何必拖我下水?”
赵五常讪笑道:“做车位工资高点,厂里工人不做流水,都是做成件的。我平车没几天就学会了,配合三纲的冚车和打边,我们联手每个月能拿三千多,好兄弟讲义气,下次记得把9188款多分点给我们!”
“我去你大爷的!你们两个坑货合伙坑我!”周永清愤怒地将几根水煮青菜就着碗里带着沙砾的饭一口吞进肚子,腮帮子和肚皮都气鼓鼓的……
两个月即将“刑满”,每天总共才睡五个多小时,睡一个多小时后还得起来送货,接着再睡三个多小时,真是难熬的日子,周永清强撑着,等着月底领了工资就辞职。康乐有太多工人过劳死的消息传出,周永清可不想成为消息中的主人公。
早上9点15分。将一包货用吊机吊下楼,周永清拉着拖车穿过小巷朝康乐大街走去。
“还好晚上12点让托运部发走两包,要不然今天混混沌沌的状态,三个包非得累死在这几百米的路上了!”周永清小声嘟囔着,摇摇晃晃地走着,眼皮都有点撑不开了,感觉身体虚弱得像电影《风云》里面正和雄霸比武的剑圣,被人随便戳一指头,肉身就会灰飞烟灭。不过庆幸的是,前面转个弯终于快到康乐西街30号了,发沙河档口的面包车的聚集地。
“兄弟,发沙河,十三行?”一辆路过的面包车缓慢行驶过来,一个精瘦的小平头司机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