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工友急忙给他贴上创口贴,不屑道:“特务都没弄死你,小小的针头算什么?你要勇敢起来!”
另一个工友骂道:“还晕?你死不死呀!”
一排蒸汽袅袅的烫台前面,几个烫工抽风机的踩动频率越来越低。
崔浩的全身已经被汗水浸透。他找周小红借了个发卡,将头发扎起了,以免粘着汗水的额头上难受。赵磊将裤子套在摇臂上有气无力的熨烫着。
包装工刘辉军过来催促道:“你俩平时又唱又跳,还拿摇臂练拳击,现在怎么都病怏怏的!”
崔浩有气无力道:“曾经,我的梦想是去武当山出家,在上顶的云雾里吸收日月精华修仙。现在倒好,在制衣厂云雾里,吸着布料灰尘雾气烫衣服。未来总在想象中变得清晰,在现实中变得模糊啊!”
赵磊沮丧地说道:“我还想着练好拳,等着不远的未来,泰森来挑战巅峰时期的我呢!结果医院检查我右臂经脉曲张,要7000多做手术,我现在转练左手烫了,坚持到年底回老家做手术!”
“你俩好好保存实力吧!这水空调其实只是个水循环机,在这里站了一会,都出了一身汗!”
刘辉军叹了口气,抱着一堆烫好的衣服走到打包台。他对剪线头的马尾辫小姑娘说:“小雅啊,差不多得了,沙河的毛货,不用剪得那么仔细!”
小雅倔强的说道:“爸,如果买衣服的人看见那么多线头,一定会很难受的!”
眼睛有些浮肿的李凤琴时不时咳嗽几声,关切地说道:“小雅,以后周末不用来帮爸妈干活了!这里灰尘重,妈希望你好好学习,将来考个好大学。到时候坐办公室工作,不用像爸妈这么辛苦!”
1号、2号、3号裁床,董民兵、段宏发和熊兵雄三人正裁着布,全身上下都粘上一层黑色细绒。4号裁床,周永清和盛静正牵着布。5号裁床,夏伟正趴在裁床上打瞌睡,等着上厕所迟迟未归的夏杰。
盛静甩了一下卷发上的灰,说道:“这布料灰又多,还掉小毛毛,果然是沙河的毛货!”
周永清眼皮有些睁不开,随口答道:“谁说不是呢?每个人的身上都有毛毛,我来给你唱毛毛。”
盛静扫了一眼董民兵三人,噗嗤一声笑了。
“看董师傅他们像不像黑***?僵尸分为白僵、黑僵、跳尸、飞尸、旱魃和犼。白僵若饱食牛羊精血,数年后浑身脱去白毛,取而代之的是一身几寸长的黑毛,但仍怕阳光和烈火,行动缓慢。一般来说黑僵见人会回避,也不敢直接和人厮打,往往在人睡梦中才吸食人血。全世界乡村和农场已报告出数万起‘不明吸血生物’攻击牲口的事件,甚至有人认为“野人”就是黑僵。”
“你知识面可真广!”
“什么都略懂一点,生活更多彩一点!我估摸着,夏杰在厕所睡着了,马上会被揪着耳朵回来。”
“这你都知道,你是公知啊?”周永清眼皮耷拉着,敷衍着回答,试图运用匀速或惯性,使牵布和瞌睡达到某种微妙的平衡。
“快看,真的被揪回来了!”盛静说着。“夏杰被胡子哥的马仔阿豪揪着耳朵从厕所拉回到裁床,顺手还给了夏伟一巴掌,两人赶紧陪着笑开始牵布。阿豪突然望向这边,冲过来了。兄弟,你清醒一点!阿豪来啦,来啦!”
盛静有些着急地朝裁床对面提醒,可是有些晚了。
阿豪重重一巴掌扇在周永清的后脑勺上,骂道:“妈的!干嘛呢?牵个布眼睛都快闭上了!”
周永清被突如其来的一巴掌扇得整个人朝前栽去,头磕到裁床边沿,额头上顿时一条深深的红印。他扶着裁床,后脑勺和额头都传来钻心的疼痛,好半天才缓过神来。
“阿豪!你干嘛呢!”董民兵冲了过来。
“董师傅,没什么,见他有点困,给他提提神!”阿豪一脸无所谓道。
“提神?下这么重的手!”董民兵看着周永清额头红印开始出现淤青,对盛静说:“你去1号裁床边的杂物架子上把红花油拿来!”
“哦!”盛静应了声去了。
“我就随便拍了下,真下重手他就该送医院了!”说着,阿豪吹着口哨朝洗手间通道口走去。
在疼痛和红花油的作用下,周永清精神了不少,继续和盛静牵着布。心中一股无名怒火,记住了这一巴掌。
盛静看着周永清阴沉着脸,赶紧找点话题转移注意力。“本来每天工作14个小时,现在要早到1小时,下班推迟2小时,这一天就是17个小时。不过马上月底发工资,到时终于可以休息啦!”
“我看这样赶货,月假应该会推迟或取消。”周永清不太乐观。
“雅蠛蝶!这一天500多条布,要人命啊!”盛静叹道。
“错!还压了两手货,1500多条!”周永清纠正。
“搬布、卸布、拖布、松布、牵布、裁布,臣本布衣,牵布于棠溪!”盛静一脸生无可恋。
“我估计牵布工一年能走7亿多步,连起来可绕地球两圈!几年累计下来,拉的布也可以绕地球一周!”周永清思索着说。
“比香飘飘奶茶的广告词还牛逼,苦逼的制衣人啊!”盛静感叹,“最近流行一首顺口溜,举头是灯光,低头是服装,抬头日光灯,低头九号针,有人把青春献给了床,有人把青春献给了党,我们把青春献给了制衣厂!”
“青春一点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想像阿豪一样去看厕所!”郑涛拉着裁片的路过,插了一嘴。
“你是想去kān还是想去kàn,重点是女厕所吧?”盛静笑着问。
“滚粗!”郑涛骂了句,拉着拖车离开了。
“逐渐狭窄的视野,日趋短浅的目光,重复机械性劳作,寂寞沙洲冷般生活,日复一日,如蹲深牢大狱啊!”周永清有些心累道。
盛静长吁短叹了一番后说道:“兄弟,我给你讲个励志故事,娱乐和丰富一下精神文化生活!”
故事是这样的:
一天,爸爸对孩子说:“今天我们来看千人衣吧。”
“爸爸,什么是千人衣?”孩子好奇地问。
“需要很多很多人才能做成的衣服。”爸爸回答。
孩子想:这衣服要很多很多人才能做成,一定特别大,也许比房间还大吧?
妈妈拿过来一件衣服,那件衣服看上去跟平时穿得衣服没什么两样。难道它的款式很特别吗?孩子急忙看了看,笑了:“这就是平常普通的衣服嘛!您给我买过。”
爸爸说:“是的,就是平常穿的衣服。你知道这衣服是怎么做成的吗?”
孩子说:“是把布料剪成衣片缝在一起,还加了商标吊牌。”
爸爸说:“是啊,布料是纺织纤维做成的。纤维纺成纱线,纱线织成坯布,再经过染色,最后验收合格为成品布。”
爸爸接着说:“纺织纤维呢,是农民伯伯种的棉花加工出来的,农民种棉花需要种子、农具、肥料、水……纺织厂将棉花去籽制成皮棉成品,就得到了纺织纤维……布料还得经过裁床工人裁剪成衣片,制衣工人缝制成衣服……就算衣服做好了,还得要人检查、熨烫、包装、送货、销售,这些又需要很多人的劳动。”
爸爸拿起面前的衣服,说:“你看,一件平平常常的衣服,经过很多很多人的劳动,才能摆在我们面前。”
孩子听了爸爸的话,仔细想了想,说:“爸爸,这衣服的确应该叫‘千人衣’啊!
周永清听完,赞道:“你这是千人糕体千人衣吧,好是好,但是这算不算抄袭?人不能无耻到这种地步!”
盛静笑道:“是致敬!有人是音乐的裁缝,有人是布料的裁缝,而我,是文字的裁缝。如果将文章裁成段,段裁成句,句再裁成词和字。你会发现,我们所用的每个字词都是沿用古人的,我们每个人都在抄袭!”
“这恬不知耻的歪理邪说,整得一套一套的!别这样!要爱惜自己的羽毛!”
周永清要不是手上牵着布,都想为这诡辩鼓掌叫好,然后再给他竖个中指骂道,什么玩意儿?
“你在教我做事啊?Vava,曹达华!我一个籍籍无名的牵布工,要毛线的羽毛!”
突然,周永清皱眉道:“这边布料不知道沾了老鼠尿还是机油什么东西,感觉黏糊糊的,我牵布手粘在布上甩也甩不掉。TMD,我都烦死了!”
“我这边也是。”盛静也开始甩着手道。“深蓝色布料看不出污渍,又不是不能用,最后几层了。”
“好吧,回头问问董师傅,不能用再揭掉。”
周永清话刚说完,眼前一黑,以为自己要晕倒了。但是,听见车间一阵阵哇哇哇的大叫声,才知道原来是停电了。
工厂里的所有人如翻身农奴把歌唱,欢呼雀跃起来。终于出现比领工资还激动的时刻,工人们纷纷朝宿舍冲去,门口传来阿豪被踩的惨嚎声。
周永清也想回去,可是精神松懈下来后他,双腿麻木实在提不动脚了。他和盛静相互搀扶着,在墙角的一堆布料上躺下。
千斤重担的身体终于放空了。皎洁的月光从窗外洒进来,仿佛有一层层银纱在空中轻飞曼舞,如梦似幻显得那么的不真实,仿佛何璐雪温柔、恬静眸子在温柔凝视着他。清风徐来,如她的纤纤玉指摩挲着他的面庞。一切求而不得的执念在极致疲惫下都显得无足轻重,人在这种状态下,你可以尽情思念一个人,而无须付出心痛的代价。多年后,周永清还怀念这种身体到达极限后放松的奇妙状态。
那些整天说自己“不快乐”的人,是卖惨式地对“莫须有”苦难的另类炫耀,是易怒易躁易悲等情绪的矫揉造作,是精神生活无法得到满足的无病呻|吟。你可以试试风吹日晒的充满钢筋水泥的工地,十几个小时不眠不休的电子厂或制衣厂。当受到极限劳动无情鞭笞时,当身体的疲惫超越精神的疲惫时,当马斯洛需求层次降到最低的生理需求时,你就会忘记抑郁,明白原来所处的生活是如此美好,以前的一切都是庸人自扰。而此刻,你只会对生活妥协讨饶:我实在太累了,行行好让我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