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45分钟的休息时间,周永清来到制衣厂宿舍整理床铺。上下铺八人间的房子还算宽敞。只是室内的挂衣绳纵横交错,住在上铺的兄弟下床时,一个不小心挂上面便走了人生的捷径。绳上的衣服散发着阵阵臭味,不知道这些人到底攒多久洗一次,与此相比,闲鱼和臭豆腐也不过如此。着男子汗气息的浓度都快赶上沼气,哪天有人点烟发生爆炸,周永清都不会感觉奇怪。
他和同事们一一打招呼,很快便熟络了。
夏杰和夏伟,来自彭市镇,牵布工。
两个虎头虎脑刚满二十的圆脸双胞胎兄弟,留着郭富城的中分头,练过几年拳脚功夫,他们经常豪言壮语,将来一定会成为社会大哥大。这种话大家也没太当回事,毕竟漫画里路飞也说过,要成为海贼王,可二三十年过去,尾田荣一郎还没让他成功。
郑涛,天门郑场村人,收发工。
清俊儒雅的白面书生,只是时间管理大师一般的黑眼圈略微影响颜值。
这是一个中午上班、凌晨三四点下班的男人。一个躺在宿舍就看不健康小说,整天想着颜如玉的男人。不过他着孱弱的身子偏科严重,理论满分,实操零分的男人。有的人竭尽全力想做后天的软饭男,他却是毫不费力地成为天生的软蛋男。
洪兵雄,洪湖市人,裁工。
这是一个虎背熊腰、皮肤黝黑的糙汉子,长相有几分像《灌篮高手》里的大猩猩赤木刚宪。听说曾经当过兵,来制衣厂牵布没几天便学会使用电剪,由牵布工升为裁工。他性格有些木讷,时常躺在床上,拿着前妻的照片发呆,这是一个活在念想里的人。
盛静,岳口镇健康村人,牵布工。
自然卷,眯眼睛,个子瘦弱,厂里硕果仅存的大学生。名字取得太过女性化,确实也符合他的性格。如果陈晓东是风一样的男子,他便是娘一样的男子。平时牵布时,会不停喊“累啊累啊”,好比“吱吱吱”的蝉叫和“苦哇苦哇”的苦恶鸟一般,时间长了招人厌烦。大学的专业是市场营销,曾经参加数百次业务员面试,没有一次胜绩。面试官回绝他的一句话基本都是——你这气质不适合做销售。
他时常自嘲这该死的气质,也常常将“十有九人堪白眼,百无一用是书生”的话挂着嘴边。
吴昊,天门渔薪镇人,采购员。
2.1米的大高个,厚厚的近视眼镜片下眼睛有些凸起,配上如元谋人般显眼的下巴。这幅尊荣去长隆万圣节上班都不需要化妆。
这个小人书爱好者,时常边看小人书还边演练里面情节。床底下一个口大箱子,里面装的几百本小人书,大部分都是从广州天光墟淘来的。听说他谈了一个纺织厂的女朋友,还在外面租的房子。
他大部分时间待在中大布匹市场采购布料辅料。被众人问及吃了多少回扣时,他总是说自己清正廉洁,从不拿工厂一针一线,为厂长办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之类的鬼话。
段宏发,湖北武汉人,裁工。
四十多岁,阔鼻大脸厚嘴唇,平时沉默寡言,和洪兵雄一样,在宿舍基本就是躺着,点上一根烟夹在手上,却很少见他抽。这感觉好像他自身成了一块牌位,手机的烟成了祭拜他的香。涉及工厂的话题,他会聊两句,但从不提及私事。似乎对工厂以外的任何话题都不敢兴趣。
众人聊到牵布,盛静难得爷们一回,搭着周永清的肩膀,以前辈指点晚辈的语气开始谆谆教诲。
“兄弟,牵布看似简单,实则复杂!两人分站裁床两边,抓起布的一角,将它牵到指定的长度,要保证布料不留褶皱,平铺于裁床上面,成为一个标准的长方形,然后用断布机断开,这样一层布就牵好了。接着牵第二层,第三层,如此循环往复,层层牵进,无穷尽也!我就是牵布的愚公,牵布的精卫!”
正看小人书的吴昊点头。“对对对!牵布就像耍功夫,要站如松,坐如钟,行如风,卧如弓!从现在开始,我不叫吴昊,请叫我拓跋氏元昊!”
夏杰和夏伟神同步反驳。“两个白痴,牵个破布说得这么玄乎!一天到晚沿着裁床来回走,工厂最枯燥,最乏味,最没有技术含量的就是牵布!”
他们各自朝盛静和吴昊两人的后脑勺猛地拍了一巴掌。两人眼前一闪一闪亮晶晶,满眼都是小星星。
夏伟不屑道:“牵布是工厂鄙视链的最底端,打版师瞧不上指导工,指导工瞧不上裁工,裁工瞧不上坎车,坎车瞧不上四线,四线瞧不上平车,平车瞧不上烫工,烫工瞧不上收发,收发瞧不上包装工,包装工瞧不上牵布的!”
洪兵雄难得打抱不平。“哪有这样的鄙视链?又在胡说八道!你俩也是牵布的,瞧不起谁呢?”
“那不一样,我俩属于滥竽充数,随时走出制衣厂,干一番惊天伟业。”夏伟两兄弟异口同声说道,背靠背抱手于胸,来了个双侧头杀,幼稚得像不断摆pose的迪加超人和铠甲勇士。
郑涛对周永清说道:“兄弟,牵布最麻烦的就是,松布过程中发现型号错了,色差太大,幅宽不够,污渍破损太多,松的布要重新打卷,再退回布行换布。如果有专门检验布料的验布机就省事许多,不过那玩意一般工厂不想花钱购买!”
几个人正在扯淡之际,门口穿着一身清洁制服的中年妇女非常热情的朝屋里打招呼。
“靓仔,靓仔,中午休息呢!谁有空帮帮我这个老婆子?”
她热切的目光扫视着屋里的每个人。寻找着助己为乐的目标。
刚才还在热聊的几人集体保持缄默,纷纷回到床上躺下。盛静还示意周永清照做。
周永清不明所以,还是出于礼貌地问道:“阿姨有什么事要帮忙的!”
“你看我一个人要打扫这六层楼的楼道,有点忙不过来,你能不能帮我倒下垃圾,帮我洒一下水,我好拖地!将这里卫生搞得干净一些,你们也住的舒心啊!”
中年妇女一脸诚恳的模样。周永清想也没想答应了。
接下来40分钟,倒垃圾、扫地、洒水和拖地,周永清几乎干了全部的活。中年妇女做事那叫一个慢,急的周永清都想给他唱周杰伦的《蜗牛》。
他几次想向妇女建议:您这不麻利的手脚,不适合干清洁工,赶紧改行吧!但是,妇人用赞美之词堵住了他建议的嘴。一个劲夸奖他勤劳懂事、尊老爱幼,将来一定能成大事。周永清不好扫了人家褒奖的兴致,只好将建议咽回肚子。
终于打扫完成,周永清累得满身大汗,提着拖把水桶随着妇女来到一楼东北角的一个杂物室放好清洁工具。但接下来看到的那一幕,让他瞬间处于懵逼状态。
这女人已经脱去清洁服,露出一身阿迪的运动服,打开杂物室旁边的一间小房,里面沙发洗衣机电冰箱彩电等电器一应俱全,妇女将衣服扔进洗衣机,从冰箱拿了个冰淇淋坐在沙发上,打开空调,打开电视,边看电视边自顾自地吃起来。
过了许久,他回头看见还在门口愣神周永清,随口说道:“靓仔还没走啊,没事了,你去忙你的吧!”
……
众人见到周永清灰头土脸地回来,开始狂笑不止。这笑声在他心里“余音绕梁,三日不绝”。
“哈哈哈!当苦力去了吧,你知道她是谁吗?”打牌的夏杰戏谑道。
“谁啊?”
周永清坐在自己的床铺上,还处在卸磨杀驴、过河拆桥的郁闷中。
“房东!”夏伟叼着烟吞云吐雾。
“啊!房东打扫卫生?”周永清不可置信地问道。心里叹道:小丑竟是我自己!
郑涛说:“就是!一个工厂每月租金八千多,六层十二个工厂,租金十万多啊,还没算饭堂和宿舍的租金。找个清洁工每月给她打扫一两次也花不了几个钱,她非得自己动手!”
“你是不是天门人?怎么一点也不精亮?”吴昊质疑道,“像这种打扫一整栋楼的过分要求也不该答应啊!”
……
在众人七嘴八舌的讨伐声中,周永清始终保持沉默,可心里却在忏悔:对不起,我给精亮的老乡们丢脸了!我以后一定在心灵的牢笼里好好接受改造,努力重新做人!
“精亮”,方言形容一个人有聪明,眼头亮,说话做事脑子转得快,偶尔占别人小便宜但从不会让别人占便宜。这是天门人最典型的特征。
“天上九头鸟,地上湖北佬”形容湖北人的小聪明,湖北还流传着这样一句话:奸黄陂,狡孝感,又奸又狡是汉川,继你奸,继你狡,赶不上一个沔阳佬,十个沔阳佬,赶不上一个天门苕。(黄陂、孝感、汉川、沔阳、天门都是湖北的地名。苕:天门方言,傻子)。
通过湖北各个地域人的对比,足以说明天门人的聪明首屈一指。
显然,周永清不在绝大多数之列。他还是一个“妈宝男”。在家时,一切事情都是他母亲拿主意、做决定。外出打工后,周大彪和周小峰鞍前马后照顾着他。他总是低头做事,从未抬头做人,对这个耍小心机的事情还处于智商欠奉中。
上班了,盛静领着周永清来到工厂,对着车间感叹道:“啊!1000多平米的制衣厂是一座巨大的音乐厅!平车、四线、冚车等缝纫机的哒哒声,尾部蒸汽熨斗的嗤嗤声,烫画机的轰轰声,裁床断布机电剪的滋滋声,汇成了一首贝多芬同类人偏爱的交响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