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了会,辛逸回到自己办公位坐着发呆。简易的桌椅,光秃秃的混凝土墙,往日热闹的项目部如今冷冷清清,室外烈日炎炎,这里面却有点凉飕飕的感觉。项目已经停工,在等楼房的检测结果,等业主单位的通知,交房发奖金的事情大家暂时都不谈了,所有人包括本地员工都没精打采。萨米开会时就眼神飘忽,对辛逸的翻译心不在焉,嗯嗯啊啊什么都没说,开完会就离开了工地,不知道做什么去了。
辛逸在担心卧床不起的冷星雨。
前天中午,最后一名罹难者陈工终于被找到了,一整夜没睡的冷星雨支撑不住晕了过去,被救护车送往图书馆项目修养,辛逸本想跟着过去,老贾把他留下了,项目上必须至少有一名翻译。
辛逸知道图书馆的条件比这里好很多,仍旧担心冷星雨一个人不习惯。说冷星雨娇生惯养、依赖性强,她自己都不会反对,离了辛逸就不知道怎么办了。
办公室里太冷清,辛逸不愿意呆在这里,没什么事做打算回工棚房间躺一会儿。他长长叹了口气,站起身就看到高大的哈桑顶着花白的脑袋,踱着步子慢悠悠进了办公区。
项目外包方面的工作由辛逸负责翻译,哈桑经常会暗搓搓找辛逸打探消息,逢年过节会按照当地的风俗,通过辛逸给项目部送一些礼物,所以两个人平时打交道非常多,双方很熟悉。刚才哈桑找老贾帮忙救治他侄儿,辛逸就从他神情和说话的语气里面看出来是假的。
哈桑看辛逸没精打采,就问他情况到底怎么样,附近的人都在议论中国人的楼塌了,但是没人知道具体情况,有很多流言在传,有人甚至说中国人盖的福利房全部被地震损坏了,不能用了,要推倒重来。
辛逸想到刚才徐童发来的短信内容,不想和哈桑在绕圈子,就直接说:“机械台班费的事情,我会和贾先生说的。”
哈桑连连摆手,表示自己不是来谈台班费的事情,那只是一点点东西,松梅集团和贾先生肯定不会让自己吃亏的,所以一点儿都不担心,他是来关心中国兄弟的,中国兄弟在阿尔及利亚的土地上遭遇困难,他希望能帮上忙。
辛逸看着眼前的哈桑一脸真挚,花白的头发和额头上的褶子似乎增加了他说话的可信度,不由得感觉有点魔幻。他经常觉得这位哈桑是中国人转世投胎到了阿尔及利亚,不仅干起活来拼命,不会像很多当地人那样懒散,而且说话的方式和对人情世故的看法都跟中国人非常像,弯弯绕绕云遮雾罩,却把事情都办了。
地震抢救中使用了哈桑的几台机械,辛逸认同付哈桑台班费,而且以他对哈桑的了解,知道他事后肯定会要这笔费用的,所以在收到徐童短信时一点儿也不惊讶。
“我们最近几天停工休息,只处理内部事务,过几天我联系你吧。”辛逸说。
哈桑没接辛逸的话茬,继续说地震的事情,问蒋小姐、张先生怎么样了,没看到他们心里感觉很不好,他们平时都住那栋楼里的,是不是受伤了?
辛逸盯着他眼睛看,哈桑就说他们都是我的好朋友,请你告诉我他们的情况好吗?
“他们都死了。”辛逸说完移开了目光,看向室外刺眼的阳光。
哈桑一拳锤在桌子上,表情痛苦,眼泪从闭着的眼角流下:“真主……”
两人面对面坐着,默默无语,沉浸在各自的情绪里。哈桑掏出手帕擦干眼泪,对辛逸说愿意帮助处理后事,因为地震中死了很多人,这方面的资源很紧张,亲属们都在排队等着处理后事,他认识殡仪馆和公墓方面的人,可以提供便利。
辛逸站起身走到外面阳光下,感觉好受了一些,这才告诉哈桑,几位罹难同事的后事都由经理部在处理,一定会办好的。哈桑又问追悼会在哪里办,什么时候办,他一定送上最大的花圈,悼念遇难的朋友。
辛逸是第一次经历这种事情,不知道这时候该对哈桑说谢谢还是欢迎,把追悼会的时间和地址告诉了他,就回到了工棚,躺在床上,没一会儿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这一觉就睡到了下午,醒来时口干舌燥,饥肠辘辘。他抓起一瓶水咕噜咕噜灌进肚子,感觉好了一些,肩膀披上一根毛巾,光着膀子到水龙头边擦汗。水池边有一个垃圾桶,爬满了苍蝇,地上是密密麻麻大大小小的蚂蚁。
辛逸胡乱洗了把脸,擦干身上黏糊糊的汗,又把毛巾打湿盖在头顶,顶着太阳走进食堂,打算吃点东西。
食堂里空荡荡的摆着几张桌子,两名食堂的工人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辛逸没有喊醒他们,自己走进厨房找吃的,不小心把洗涤槽边上放着的盆碰到地上,哐当当的声音把外面两名工人吵醒了。其中一人抬起头,摸着脖子眯着眼睛走进厨房。
“是你呀,小辛翻,中午没看到你,还没吃饭吧?”
辛逸点点头:“随便给我点吃的吧,肚子饿了。”
工人从碗柜里取出一大一小两个搪瓷碗,一个盛了饭菜,一个盛汤,端到桌上给辛逸。辛逸看到碗里有番茄牛腩,问:“中午有客人?”工人说中午来了领导,所以干部们加了两个菜,这个牛腩是刘永正买了送来的,还有一箱白酒,那可是难得的好东西。
辛逸胡乱扒了几口饭,吃光了牛腩,一口气把汤喝光了,又续了两碗,这才晃着一肚子的水走出食堂,被工人叫住了。
“差点儿忘记了。中午吃饭的时候贾总吩咐,看到你来吃饭就喊你去他办公室。”工人说。
辛逸点点头,踩着工地上的土回到自己的工棚床位,套上T恤,又踩着土到老贾的临时办公室。
老贾满脸倦容,沟壑纵横的老脸泛着暗红色,桌上摆着一瓶白酒和一个喝啤酒的玻璃杯子,还有一碟子花生米。
看到辛逸进来,他从桌子底下摸出另一个玻璃杯子:“用纸擦擦,陪我喝一杯。”
辛逸在老贾对面坐下,握起酒瓶看了一眼贴歪了的淡蓝色标签,上面印着“二锅头”三个红字,其它什么都没有。
他抽一张打印纸把自己的杯子擦了擦,先给老贾的杯子添满,然后给自己倒了小半杯。不是什么正规的白酒,不知道刘永正从哪儿搞来的,辛逸不想多喝。
老贾嫌弃地哎呀一声,从辛逸手里抢过酒瓶,给辛逸倒满:“喝一满杯。”
又把盛花生米的碟子推向辛逸:“下酒。”
辛逸举起杯子,和老贾碰了一下,咪一口来路不明的白酒,一股辛辣在嘴里爆开,忍不住张嘴吸气。
“没事儿,我试过了,不是好酒,也不是假酒。”老贾放下杯子,一边说一边用手背抹掉额头的汗珠。
他捏起几颗花生米丢进嘴里嚼着,说:“PTSD听过吧?”
辛逸点点头,问:“有人得了?”PTSD叫创伤后应激障碍,是一种精神疾病,往往发生在经历过重大灾难的人身上。
老贾说:“你去图书馆待几天吧。医疗队乔队长怀疑你女朋友是PTS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