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羡予起身接过随从递过来的青竹伞,意外道,“你提醒沈少爷?我怎的听说你当初也曾得罪过年掌印?”
他将“得罪”二字咬得悠长,温楚俊脸微红,俯身揖手,“大人取笑了”。
“不是取笑,读书人的气节,你有,便很好”。
苏羡予语气认真,温楚被他简简单单一句话说得浑身血液都沸腾了起来,甚至有点想哭。
这两个多月来,他几乎时时跟在苏羡予左右,看着他雷厉手段,镇服乱局,看着他八面玲珑,说服官员、驻军、富商、药堂、百姓投身于灾后救援,看着他身先士卒,不顾危险时时刻刻站在最危险的地方,看着他辛劳勤勉,常常燃灯到天明。
苏羡予的风采,苏羡予的能力,苏羡予的品行深深折服了这个正直敢言、品行端方的年轻官员。
温楚现在看苏羡予不啻于看任何一位先贤往圣,还有什么比得到自己所仰慕的人的肯定更让人热血沸腾的?
苏羡予撑着伞,随着温楚一起往外走,“说起来,你当初怎的得罪了年掌印?”
在仰慕的人面前,温楚丝毫没察觉到苏羡予是在套自己的话,当下将当初查访葛雷一案的细节,对年鱼的怀疑一一说了出来。
他曾经暗自发誓绝不对任何人吐露葛雷一案查访的细节,以免外人将事情牵扯到霍延之身,就算对霍延之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损害,也会伤了霍延之的英名。
甚至,他为此还特意对程尚书和刑部的医者撒谎,遣了随从盯着两人的动静,生怕他们做出什么不利霍延之的事来。
可现在,苏羡予只轻飘飘问了一句,他就忘了自己的誓言,一五一十说了出来,生怕说得不够详细,不够生动,造成苏羡予的误解。
这一年是政和二十四年,离霍家、连家谋反灭族之事已经过去了十六年。
政和帝不喜人提起霍家、连家,渐渐地便没有人再敢轻易提起。
十六年官员人事变动,那些将霍家、连家之事放在心的官员、甚至是国公、侯爵们有的死了,有的离开了京城。
年轻些的官员甚至根本不知道当年的事,偶尔在朝廷古旧的邸报中翻阅到,也是随意扫一眼,转身就忘。
那么久远的事,已经与他们的差事、官途毫无关系。
曾经显赫一时的霍家、连家渐渐被人遗忘。
人们同时忘记的还有苏羡予与霍家的关系,连阿鲤都要查探许久、又寻找机会询问洛老夫人才得知苏羡予是在霍家长大,与霍玠同门求学,引为知己,何况外人?
温楚根本不知道苏羡予与霍延之有千丝万缕的联系,问起葛雷一案,有可能出于私事、私心。
只知道苏尚书一片为国为民之心,那番话不可对任何人说,对苏尚书说却没有任何不妥。
细雨中,温楚清朗的声音完美地补齐了刑部案宗查阅不到的东西,揭开了葛雷被当街射杀一案的调查始末。
苏羡予想到谜锁星桥华平乐偏头对九方凤展颜一笑,吐出“藿香蓟”三字时,霍延之看向她的柔和目光。
都对了!
他这是又要用那恶心的方法来对付霍延之!
跟当年一样,他又找人来冒充霍延之的未婚妻,还是借着阿鱼的名头!
所以粗莽无礼,不喜读书的华二姑娘变成了博学聪慧,能一力帮着九方凤走完谜锁星桥的华平乐。
接着他又牺牲了葛雷,做出是华二姑娘射杀的假象,进一步取信霍延之。
让霍延之相信在阿鱼死去那个晚出生的华二姑娘就是阿鱼的转世!杀葛雷是为家人报仇!
霍延之信了,所以才会在秋狩时去救遇险的华二姑娘,所以才会陪她看灯,所以才会不顾她口口声声宣称要嫁给他苏羡予,专注又执着地对她好!
甚至,他怀疑,荟萃阁的爆炸,那个钱光祖也是霍延之安排的人,就是为那所谓的“阿鱼”打掩护!
那个人在玩弄人心向来极擅长,又极耐心,甚至连他也中了招,总是不自觉地想起那位华二姑娘,甚至梦见那位华二姑娘,何况涉世未深的霍延之?
所以,他是终于忍不住了,要向霍延之动手了?
他准备怎么做?
像当年那样安排这位“华二姑娘”挑个身份合适的“奸/夫”,再在大婚当天找个世人都不会怀疑的理由当着众人的面杀了霍延之?
就像当年他对阿鱼、阿玠使的诡计!
呵,他会的也就是这些诡谲伎俩了!
苏羡予立住脚步,那个人的江山,他为什么要劳心劳力为他守护?
他就该让百姓暴动,让疫病蔓延,让驻军兵勇、绿林山匪、百姓流民去掀翻他的江山,将他碎尸万段!
让他再也伤害不了霍延之,叫阿鱼在地下也不得安宁!
“苏尚书?”
苏羡予静立不动,握着青竹伞柄的手细细的青筋根根暴起,却为这双美如珠玉的手添了几分韧竹般的美感。
温楚懵懵然偏头去看他,有一瞬,他觉得苏羡予的脸色阴森又阴戾,仿佛地狱爬来伺机而动的恶鬼,比年鱼更让人胆寒。
这个念头在他脑海中闪过,就立即被他抛在了脑后。
怎么可能?
苏尚书怎么可能是什么地狱恶鬼?
苏尚书是清风明月下的一丛修竹,他又怎么能把他和一介奸宦相比?
定然是这柄青竹伞的原因,青幽幽的,衬得人的脸色也青幽幽的,回头一定要给苏尚书换把伞。
温楚暗自打算着,又叫了声苏尚书。
苏羡予捏着伞柄的手紧了紧,勉强忍住扔了伞从此甩手不管的冲动,麻木开口,“你做得很好,福广王是一力守住我大萧门户的英雄,便是一言一字的非议,只要我们力所能及,都不该叫他受的”。
温楚双眼晶亮,“下官也是这般想的!若不是苏尚书,便是下官的父母兄弟,这番话,下官也绝不会说出口的”。
苏羡予点头,“你且记得今天的话”。
温楚俯身揖手,“大人放心”。
苏羡予心情极度恶劣,实在不想多话,点了点头,继续往前走。
他还有阿鲤要看顾,霍延之也还未能完全有自保之力,他已经走了这么远,总要继续走下去的,行百步者半九十,他不能停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