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来者被请入小筑客舍,刘备见面之后,霎时大喜。
这次前来求见者,并非旁人,正是跟随先生卢植身边的范会。
范会比当日相别时,要清瘦许多,左脸处新增了一处刀疤。不用问,也知当是平定蛮族动乱中受伤。
刘备与范会见礼后,范会很快说明了到来目的。
“府君今早刚至雒阳,以在下来寻刘君,正是告知一番,但请刘君勿要担忧!”
前些日子收到卢植信件,刘备还特别计算了下时间,万万没想到先生卢植会提前十余日到来,恰是来到雒阳,如此低调。
刘备问询了经过,才知道是原来这次去接任的庐江太守,先数日到来,卢师交接后,忧思东观学术诸事,遂一切从简返还。
刘备忙叹息道:“卢师归来,备这个做弟子的,却是后知后晓,殊为不敬。
范兄稍等,且待备更衣,一同面见卢师。”
在换衣往先生卢植的临时住处中,刘备还让给留在雒阳的同窗好友高诱去信说明。
是日黄昏,卢植在雒阳的住舍内,刘备、高诱两名弟子,争相前来拜见。
正巧卢植邀请同门,大儒郑玄就宴。
早在六年前,郑玄因曾为杜密故吏,为宦官视作党人,遭遇禁锢。这些年来,于雒阳住处,谢绝客人,闭门不出,潜心研究经学。雒阳有传言,郑向注《易》、《毛诗》、《古文尚书》,已有数百余万言,天下士人,莫不敬之。现今其人所著之《中侯》,已借弟子之口,流传天下,世人已郑玄书传,且称为“郑学”。
今寻机会,见到大儒郑玄,明知是虚非实,刘备心中激荡,喜好古文之高诱亦然。
宴中,刘备和高诱作为学生晚辈,自无坐席,而是服侍两位长者左右,不时回应学问之说。
便是家居于雒阳,郑玄于刘备、高诱,已有耳闻。这一对师兄弟,去岁在太学门外,舌战儒生,于京师小有名气。
在考教之下,让郑玄有些看走眼的,即是刘备于经学基础,要比高诱还扎实,看来传闻中,刘备过目不忘非是虚言。但在之所闻所见中,刘备绝非是能专心做学问之士人,性格倒是同卢植有些相像,学识通达外,更有忧国忧民之举,将来或为治世之能臣。
作为亲自给二人授课的先生,卢植亦发现其中变化,他不动声色将面前弟子打量了一眼,心中却是有了些计较。
宴席过后,郑玄为师徒三人送别离开,随后高诱又离开,仅剩刘备一人留下。
方一返回舍内,雒阳炎热的六月天下,卢植接过仆人递过来的凉水,小饮两口,即看向刘备,沉吟道:“玄德到来雒阳,有一年半时间了罢。
你于游学间,结交袁本初、曹孟德等世家权贵弟子,可是想要借之力量,并以交好何进,而诛宦官,若王甫、曹节之属,以清朝政污垢?”
卢植显然早已看穿一切。
不等刘备回答,笔直跪坐于案几的卢植,继续道:“大汉之于今日,又岂是几个贼宦外戚所累?”
刘备知道,这是先生卢植,私下与之分析当今形势了,也是他最需要解悟之时,他微微仰头,带着少年人独有的朝气,道:
“备斗胆问先生,若以清除宦官外戚,归权天子与士人,大汉如何不可安也!”
卢植摇了摇头:“玄德啊!
自桓帝以来,今之国家,几十年间,无论宦官外戚,皆以天子厚重,是故疏贤臣,近小人,导致天下动乱,苟捐杂税之众,民不聊生。上于根本,在于我大汉天子,年少即位,长于深宫,所信用者,唯宦戚。
各方角力,便是朝政动荡混乱,此所为大汉而今之衰微也!
但以近些年来,凭我所见,地方主官权限日大,外加世家大族之垄断,便以寒门无上升之势,朝廷约束日减,此亦为隐患也!
曹节、王甫可除,于之后,可变乎?”
卢植说话间,正直性格,一览无遗,越显悲愤。
这些话,刘备甚为熟悉,当世入驻益州,徐庶、诸葛亮之属臣,可不正是借桓、灵二帝,劝他以于益州,重整吏治,恢复民生。
先生卢植所言,意含明显,大汉之于今日,数代之于天子,当担当责任。
他所历经之大汉将来,曹节、王甫确死,但以天子刘宏又有宦官重用,后以何进掌权,又有董卓乱世……
这些时日来,刘备与曹操、袁绍所议,借助何进,来抵挡宦官。在卢师所言下,恍然惊醒,这条路早被证明是错的。
一道曾于历经一世的记忆,再浮现脑海,刘备不由得想起,要不了多久,以司徒刘郃等人密谋行他与袁绍等人,欲行之事,因事泄露,皆被下狱处死。
这可是天子刘宏亲自所下之命令!
他欲匡扶汉室,结合先生卢植所言,还有曾有之过往记忆,却是发现准备许久,各愿想走之路,皆是死路!
毕竟这里面,永远绕不过一个人,那就是天子刘宏!
刘备越发茫然,难道只能静等天子刘宏病逝,即以宦官被诛,权臣当道,乱世再启,百姓死伤无数乎?
他匡扶之汉室,便从往今,忠于汉天子乎?
“先生,我等皆为汉人,愿国泰民安,大汉昌盛。
可以为‘忠’,是忠天子?还是忠我汉国?
若以天子有错,劝解无效,便以忠死,但见人间地狱至,是一错再错,还是高高挂起?”
经历的多少年前,当他被那些亲将幕僚,推上皇位时,曾思考过这个问题。当时以汉室正统,为曹贼谋夺,故为续汉室,不得已如此。
这一次,汉天子犹在,但以天子所为,注定了结果于事无补。在同雒阳盟友,借各自背后势力,助何进掌得兵权,以结朝臣,减少宦官影响之外,他刘备又是否要思考新的道路。
这次无诸葛亮相询,刘备紧紧盯着卢植的眼睛,希望他敬重的先生,能给出一个答案。
卢植抿了抿嘴,看着刘备明亮的双眼,终长叹一句:“玄德,你之心中,不是有自己之答案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