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此日战浑河,败北频仍蹙境多。未见北尘先解甲,若逢胡骑便投戈。出关已绝生还梦,应募惟闻浪死歌。一自上都重失后,人心汹汹奈如何。”
未等老者写完,肖剑已认出了这首诗。前世读登莱兵变史料,上面登录了一位兵变中捐躯将领的几首书边事诗。其中便有这一首。
认出了诗,自然也就知道写诗的人。肖剑眯着眼睛望着那老者,没想到,此人竟是素有儒将之称的登莱总兵张可大。
纸尽墨停,后面再无余纸可落款,或许老者本就无心署名。最后一笔由中锋转偏锋,一竖一提凌厉而锋芒,如钩似剑,竟带着几分铁血杀气。
将羊毫笔重重地拍在笔架上,老者双手抚案,凝视着淋漓墨迹,沉默不语。
这首七言格律诗虽然对仗还算工整,但用字中庸,意境寻常,并没有过多可圈点之处,而且格调低沉,况味悲戚,细品之后,有暮鸦投于暗夜,大雪覆于寒冰之感,从失望到无望,从无望到绝望,既黑暗而又寒冷。
肖剑静静地看着,从字里行间感受着老将军当时悲观无奈的复杂心绪。
良久之后,张可大缓缓抬头望向肖剑,不知是因为酒力,还是心情悲愤,眼睛竟现出极淡的血丝。
肖剑望着墨迹,张可大望着肖剑,一老一少均沉默无言,气氛陡转直下,格外压抑。
又过了许久,张可大终于开口,看着肖剑只轻轻说了两个字,“如何?”
从纸上收回目光,肖剑肃然说道,“老哥哥早年竟然从过军,真是失敬。品此诗功力,堪比宋之陆游。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战事荼糜,非军之罪,非战之罪......老哥哥只是有心杀贼,无力回天而已。”
张可大轻轻摇头,叹息说道,“论诗才老夫比陆游相差远矣,你也不用虚言宽慰。但若论忠心赤胆,自问比那陆放翁并不遑多让。非军之罪,非战之罪,有心杀贼,无力回天,这几句倒是中肯,胜过万语千言啊。只是你别总拿古人之诗搪塞老哥哥。有什么想对老哥哥说的,你就即席再赋一首,还是用自己的诗说话吧。”
肖剑心中腹诽不已,古人的诗就是自己的,自己的就是古人的,哪能分得那么清。这么想,却不能这么说,看到张可大期待的眼神,他低头再望向那诗。
看诗是虚,他自诗中在看那老者之心,心在诗内亦在诗外。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今日之日多烦忧。”
“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偏舟。”
老者舞剑所吟的两句诗在脑中惊鸿一现,联想到此处的十里亭,还有前世对老者的些许了解,片刻之后,他忽然心有所悟,抬起头以极富韵律地声音诵道,“望门投止思张俭,忍死须臾待杜根。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
他已经做了一次赵翼,并不介意再当一回谭嗣同。
老者以肘拄案,手指在眉宇间轻轻地揉着,敛目品咂。
“去留肝胆两昆仑,去留肝胆两昆仑......”
蓦然,他陡然起身想要站起来。奈何此处是车中,车厢再阔也不达一人之高,只听砰地一声,车厢晃动,他的头撞在顶棚,身形遭到反弹复又坐下。
张可大并未理会头上的撞痛,反而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肖剑。
肖剑察言观色立刻知道自己所猜完全正确,可以加十分了。只是老头子这么大年纪了,这是闹哪出啊,幸亏是在车里,否则不得给马弄毛了。
“难道是上苍派你来点化老哥哥的?今日得遇,实是此生之缘。兄弟一诗解我多日悬而未决之惑,善莫大焉。”良久,张可大喃喃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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