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地不大,事变发生后的几分钟,车夫就带着十几个奴隶把事件中心稀稀拉拉围了起来。米哈伊尔不慌不忙地捡起刀鞘把刀收住,冷冷地看着事态发展。
车夫是个身材圆胖的中年男人,他做了很多年的车夫了,跟着彼勒也有好几年,深得彼勒的信任。每逢营里有些摩擦和事端,他总冲在前头劝和拉架。安东对奴隶大打出手时,他得贼兮兮地防着他下手太重——奴隶虽然不贵,也是一笔财产,无缘无故地损坏掉会讨彼勒老爷的大骂。
奴隶之间打架、主子痛打奴隶,这都不是稀奇事,不过奴隶挑衅主子的事情不多,彼勒的营子毕竟称得上井井有条。因此车夫赶在米哈伊尔掀桌子的时候就半醉半醒地远远跑开,又把附近的奴隶揪了过来,防着他的主子吃亏,也防着事态扩大。不过他大抵是没觉得要出大事,毕竟彼勒老爷和安东一向不是会吃亏的人。现在眼前沾满血迹的景象混着秋天的野风一下把车夫的酒都吹散了。
车夫的出现让米伦和卢佳意识到他们不是仅有的在场者,车夫知道事端是米哈伊尔挑衅安东而起,那套彼勒和安东因分赃而火并的故事根本圆不起来。米伦现在脑子只能想到这,不过目前他自觉安全,只顾瞠目结舌。
卢佳还没反应过来,车夫就要赶上来,他离卢佳最近,卢佳身型在三人里也最小,所以他扑过来就要拿卢佳。一霎间,米哈伊尔小步快走,飞起一横脚,借着蹬地的冲劲照着车夫心口就踹了过去。车夫被这窝心一脚结结实实踢中,捂着胸口就蜷了下去,被米哈伊尔一肘子捣到后颈,当下身上骨头似被抽掉,趴倒在地。
米哈伊尔半跪着膝盖按住车夫,吩咐卢佳拿粗绳子把车夫捆个严严实实。卢佳现在已经只剩下照办了,捆人的时候他心中突然渗出一丝畅快感,以这样的形式拘住一个自由人让这个多年的奴隶本能地感觉痛快。他突然有点后悔刚刚没亲手结果了彼勒这头野猪。这种情绪一产生就一发不可收拾,手上的动作也加快起来。车夫昏昏沉沉没有失去意识,嘴上的咒骂从小声到大声。米哈伊尔照着车夫面门就是一拳,卢佳积极地把绳子挽了个结塞进车夫嘴里。
被唤来的十来个奴隶怔怔看着这一片乱象,没一个上前和在场的三人发生碰撞。有个年纪略大,平日里和卢佳言语颇多的南方奴隶凑上前来,却只说出几个表达惊讶和询问的短语。卢佳想说点儿什么又说不出什么,米哈伊尔抢先用一只手把两手反剪的车夫揪起来,示意上来问询的老奴隶帮他把倒霉车夫挪到马车的架子上去。老奴隶愣了半晌,还是照做了。
米哈伊尔不容置疑的动作示意、方才干净利落地击倒车夫的动作和手上紧紧攥着的刀子已经在这个可怜人心中建立了一种威势,一个做奴隶的人是不得不服从这种威势的,换句话说,他的理智也不得不服从潜意识里常年被皮鞭和死亡的威胁建立起的秩序,即便这秩序里旧的主子已经变成了地上的一摊肉,他仍然下意识地服从了看起来最像主子的新人。
把车夫头朝斜下在马车边架好之后,米哈伊尔招呼卢佳过来,让他解释一下发生了什么。卢佳照着米哈伊尔编出来的故事讲了一遍,讲得断断续续,纰漏百出。米哈伊尔接过话,告诉老奴隶是车夫在酒桌上巧舌如簧挑唆安东先向彼勒动起手来导致了血案,所以他们才要捆了这个不老实的家伙。米哈伊尔那副痛心的样子差点让卢佳笑出声来,不过他瞥到米哈伊尔看向他时眼睛里那股恳请和命令叠加的光,还是尽力把这笑憋了回去。
凑上来听的有三个奴隶,一个老人,一个做过工匠,另一个则是个新做了奴隶的农民。除了工匠,其他人和米哈伊尔互相都不认识。
老人的经历使他能够想到,祸事的肇始者绝对不是被一脚踢倒,现在连话都说不出,只能支吾着扭动的车夫。尽管这个车夫平日里在奴隶面前永远趾高气昂,但是恶仆和猛兽有一种本质的区别,前者永远在扮演后者,不过永远也演不像。反而衣衫褴褛、腰杆却挺直、手上还提着那把彼勒老爷当做宝物珍藏的钢刀的小奴隶米哈伊尔现在整个人都散发着一股捕食者的气息。不过老人不想说,也没办法管。他拥有一种奴隶的宝贵品质,就是擅长为了服从强权而蒙蔽自己的心神,此刻是谁杀掉了彼勒和安东都不重要,米哈伊尔气势汹汹,手上有刀,触他的霉头不会有任何好处,退一步讲,假如这个吃人的毛头小子明天被绞死,新的主人仍然需要奴隶,所以他必须坐稳这奴隶的地位来保住小命。
工匠削了一天的炭,此刻眼睛发红,两手连攥都攥不紧。这个工匠变成奴隶的经历特别戏剧化,他曾经是一个挺不错的木匠,一次做活时,因为不慎睡着,他把雇主昂贵的南方木料推进了壁炉。因此他丢掉了工作,没法生活,而且欠下了一大笔债,最后只好卖身为奴来摆脱这种处境。彼勒很重视他,他是奴隶中吃的最好的那批,可以吃主子彼勒的剩菜,但是彼勒同时特别注意摧毁他的自尊:做手工活的奴隶因为脑子里有一套工具一样的知识,所以意志比农民要更顽固一点。因此,他时常被迫跪着做活,或者连续做上两天一夜的工,连监工都换了一批。如今他的精神已经出现了挺大的问题,时常和其他奴隶大打出手,又在安东面前抖若筛糠。如果说米伦是特别适合做奴隶的奴隶主,那这个倒霉木匠就是特别适合做奴隶主的奴隶。如今彼勒死了,他的内心升腾起一股巨大的对彼勒的愤怒,他不想知道是谁杀死了主子和他的恶犬,只想去他们的身上好好撒一泡尿。
还没完全适应奴隶生活的农民此时此刻看到了一丝重返自由的希望,人在刚产生某种狂热希望的时候什么都敢相信。他幻想自己能回到故土,随即又想起自己是在村庄被袒族骑兵夷为平地后遭到贩卖为奴的命运。回忆这些让他感受了巨大的痛苦。彼勒已经死了,但土地、房屋、牲畜和妻儿不会回来。他怀着仇恨,但是彼勒死了,他寄托仇恨的目标消失了,可是仇恨仍然存在。眼前的争端在远离他,仇恨、痛苦和迷茫从他内心深处泛了出来,纠缠到一起。他倚靠在最近的车辕上,感觉意识在离开自己的身体。卢佳扶了他一把,他挣扎着拨开了马夫。
米伦走了过来,他已经把从惊愕中把灵智唤了回来。诚如米哈伊尔所言,现在奴隶营里只有一个人能收敛局面,当上老爷。现在,为了财富,为了活命,唯一有灵魂的人必须收拾这场乱局。是的,这场乱子是一个礼物,他识字,能算账,懂得法律,懂得生意。他要去城市里买下一个作坊,然后留下最能耐劳的奴隶,好好地做一个老板。是的,这场火并是命运之神送来的礼物,她是爱着有智慧的人的。
命运之神,假如真的存在,就会露出一个讥讽的笑容,就像风尘女子嘲笑不熟练的客人一样讥讽。把它比作一个女人真的是再正确不过,她向弱者展示出来的尽是不屑、欺骗和嘲讽,向强者表现出的则是卑躬屈膝、曲意逢迎和俯首听命,因为她喜欢的是被掌控和轻视,而不是被崇拜。
总之,米伦先生产生了一个错觉,他以为他和命运女神之间产生了一点儿爱情,和错以为自己爱上陪侍女郎的平庸男人一样的错觉。产生了这么一种错觉的米伦先生,哦,现在是米伦老爷了,拿着他的皮鞭,神气地要求米哈伊尔和卢佳站到他的身后。他有很多次这样站在彼勒的背后,所以指挥起来也很熟练。卢佳照做了,米哈伊尔攥好刀,站到了他的旁边。
米伦老爷站上了车夫驾车的位置,向围过来最靠近的奴隶先是表演了他对彼勒老爷的深厚感情。在奴隶面前,一个老爷必须爱着另一个老爷,以示老爷之间的团结,更不用说眼下这种情况了。米哈伊尔为这种虚伪一阵作呕,不过他承认自己低估了米伦性格中狡猾和灵活的一面,这是他对识字的人缺乏了解导致的。米伦几乎原样重复了一遍米哈伊尔编的那些谎话,这话从老爷的嘴里说出来显得稍微有那么一点真实了。
米伦大声说着彼勒是何等的英雄豪杰,如何带领行营由萧条到繁盛,安东又如何狡猾地欺骗了头领彼勒,隐藏他的狼子野心,车夫如何在酒桌上挑唆安东的反叛,今晚的冲突来得又是多么的突然。他讲到安东如何用刀杀害了彼勒老爷,又如何被彼勒挣扎着击倒。他讲得几乎要流出眼泪来,真的感动了一些看客。对于奴隶来说,看起来温和的米伦变成老爷是一件很容易就能接受的事,反正总要有一个老爷的嘛。奴隶中还有不少人对安东的死感到振奋。这个荒唐的晚上看上去会因为米伦的勇敢而有一个喜剧的收场。
奴隶们陆陆续续互相唤醒,集中到主子的马车前。他们互相告知着告知威严的彼勒和残酷的安东都已经上了天堂,米伦将会成为新的老爷。百来号人逐渐聚集在马车和翻倒的桌子周围,火被明亮地点了起来。两具尸体已经被抬到了远远的地方,没有人在乎草原上的动物是否会把他们当成从天而降的食物。
为了告慰不幸遇害的彼勒老爷和头脑发热的安东,米伦老爷宣布居心不良、多嘴多舌的车夫将会被处死。这个倒霉的胆小鬼已经被吓得要昏过去,他被绳结塞住嘴巴,连自辩都做不到,惊慌中他甚至忘记指控那个隐没在马车阴影里的少年奴隶。夜已经深了,米哈伊尔紧紧握着刀站着。他想得清楚,这只是一个开始,麻烦的开始,不过从今晚开始,他不再畏惧命运了,他完成了一个很好的成年礼。现在,他觉得有点饿,想再吃点儿面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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