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没有事先和藤原一家说好什么时候来日本,所以当徐明侯出现在藤原府中的时候,全家人又惊又喜。
藤原智郎和藤原信郎一个人抱住徐明侯的一只胳膊使劲摇晃,几乎要跳起来了。藤原师孝和夫人笑看着徐明侯,眼睛里满是慈祥。藤原依依去参加学校组织的开学典礼,全家人只有她不知道徐明侯回来了。
一家人坐在案桌周围叙谈着别后的情形,气氛愉快热烈,使徐明侯有一种回到老家的感觉。
时近中午,估摸着藤原依依要回来了,藤原智郎和藤原信郎忽然灵机一动,想跟他们的姐姐开个玩笑,他们两个劝徐明侯到琴室里藏起来,等到依依坐下吃饭时,徐明侯就在里面抚琴,给她一个意料之外的惊喜。
明侯觉得藤原兄弟两个的创意比较新颖,所以在征得藤原夫妇的同意后就躲在了琴室里。
还没到一刻钟的工夫,藤原依依就回来了。不过她的情绪很差,一回到家里,气呼呼地坐下,懒得和两个弟弟打招呼。藤原先生知道准是那个叫松下明浩的男子气着她了,一问,果然如此。
松下明浩是名古屋矿业大学的学生,他是藤原师孝朋友的儿子,时常跟着他父亲来藤原家做客,对藤原依依倾心已久。以前他觉得凭着自己显赫的家世,出众的相貌,藤原依依早晚是他的怀中之物,然而徐明侯的出现让他有了危机感,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危机感越来越强烈,他知道现在的徐明侯已经占据了天时地利人和,目前的形势到了只要徐明侯能同意娶依依小姐藤原一家人都欢欣鼓舞的地步了。
绝望至极的松下明浩连杀死徐明侯的心都有了,他利用漫长的假期频频向藤原依依发动最后的进攻,然而他的一腔热情却得到了依依小姐不冷不热的回应。彻底绝望的他在今天午来到东京女子美术学校向藤原依依摊牌了,结果当即遭到拒绝。气急败坏的松下明浩当着许多人的面说:“你喜欢一个支那人,不仅让你们整个藤原家族蒙羞,而且使大日本帝国无地自容。你改悔吧,否则徐焕会死无葬身之地。”一席话气得藤原依依泪流当场!
藤原先生和夫人一边安慰着女儿,一边传饭。等到女佣把酒菜一一摆放到饭桌,藤原先生命令小儿子给每个人斟满酒,然后举杯说道:“来,为了我的女儿将来找一个好丈夫干杯。”
藤原依依的脸立即红了,她羞怯地责备父亲:“你说什么呀?爸爸!”她刚要把酒送到唇边,忽然一阵悠扬的琴声飘然而至!一开始她以为声音来自屋外,但是不一会儿她就弄清楚了:琴声来自她的琴室,而且是她最为熟悉的“高山流水”。
藤原依依什么都顾不了,她立即站起来,疾步走进自己的琴室:徐明侯端坐琴前,对着她微微而笑!一切的委屈、满肚子的不快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
在饮酒的时候,徐明侯向藤原先生简单介绍了自己回家的所见所闻,同时向藤原先生详述了自己家的难处:父亲年纪大了,身边无人照料;社会动荡不安,家乡屡受侵扰等等。总而言之一句话:想早日结束学业回家照顾老父。以藤原先生的本意,徐明侯读完研究生后应立即在日读博士,他最少还要在日本呆四年,而现在看,他已无心求学了。这不是藤原先生愿意看到的事情,藤原依依和她的两个弟弟听到此言更是心凉到了半截。原本兴高采烈的场面一下子冷清下来。
但是事实的确如此,中国有句俗话:父母在,不远游。对于徐明侯来说,长久地呆在异国他乡的确有违孝道。藤原家族历来以孝持家,藤原先生的名字里就有一个“孝”字,他熟知孝文化在中国的文化中占有很大的分量,所以很能理解徐明侯的处境和心情,并没有劝说徐明侯长久留在日本读书。
“明侯打算什么时候归国呢?”藤原先生问。
“明年这个时候不知可否?还请老师为我周旋,希望早早结束学业。”
这对于藤原先生当然不成问题,他是学校里元老级教授,藤原家族又是日本国内赫赫有名的贵族,就是校长见了他也得先给他鞠躬问好。藤原先生爽快地答应了。
藤原依依和她的两个弟弟本来指望爸爸能够说服徐明侯长时间地留在日本,失望的情绪迅速在姐弟三人中弥漫。
“两年的课程一年之内读完有点困难,你的身体受得了吗?”藤原先生有一副慈母心肠,他接着说,“如果感到疲劳的话,就不必每个星期天都来辅导他们姐弟。”他的话刚一说完,藤原依依的脸色就阴了下来。
“不碍事的,老师,我能吃得消。”徐明侯赶紧说。
东京大学在阳历的九月十九号正式开学,研究生班在次日举行了开学典礼。
在开学前徐明侯就把一年的学习计划制定得清清楚楚,也把自己的时间安排得满满当当。在这一年里,他将几乎没有一点空闲,当自己所在的班级没有课的时候,他需要跑到三年级教室去旁听三年级的功课,这样一来原本每天平均不到三节课的他而今最少一天要听五节课。接下来的日子里,在藤原先生的关照下,所有教授的课都为徐明侯开绿灯。
从来不用去自修室学习的徐明侯而今有空就坐在那里复习旧课、预习新课。尽管这样,每到星期日,他会准时出现在藤原先生的家里。
藤原智郎和藤原信郎的古汉语水平已经很高了,徐焕只是把涉及到天文、历法、乐律、职官、姓名、礼俗、饮食、衣饰、什物等中国古代文化常识中偏僻的字词给他们哥俩讲解清楚,两人就能自己看懂五经中的绝大部分内容。徐明侯不用手把手一句一句地给他们讲解,只是为他们俩答疑解难就行了,所以在藤原家里的时候就是他难得的休息时间。
藤原依依知道徐明侯又忙又累,所以很少去麻烦他,这反而让他有点失落感。
这天,他为藤原智郎和藤原信郎解答完疑难,看到藤原依依安静地坐在旁边,就问:“我给你的书看完了吗?”
“看完了。”依依回答说。
“说说你的高见吧?”徐焕接着说,他纯粹想和她说说话。
“书中所选的都是名家名篇,注解详尽,见识不凡,不过我有一事不明白——”说到这儿,依依突然停下。
徐明侯一下子来了兴趣,忙问:“什么事不明白?”依依的脸略微红了一下,问:“元微之在唐代难道名气不够大吗?为什么书中对他只字未提呢?”
“怎么,你读过元稹的诗?”徐明侯感到很吃惊,看来藤原依依对于中国古诗词已经有相当的了解。
“读过的不多,只有《离思五首》之四和《遣悲怀》三首。”依依老老实实地回答说,“不过我觉得写得感人肺腑,情真意切。‘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和‘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这些诗句在我们日本都流传已久了。”
徐明侯笑道:“诗写得是很好,可惜元稹人品太差。所以我的先辈们没有把他的诗收入进去。”
藤原依依吃惊地睁大眼睛。
“眼睛睁得再大元稹人品也是很差。”徐明侯喜欢逗她玩。
“我不信,言为心声,诗表心志。”依依据理力争。
“心画心声总失真,文章宁复见为人。高情千载闲居赋,争信安仁拜路尘。”徐明侯高声吟道,吟完接着说,“诗中所说的潘岳潘安仁就是人们常说的美男子潘安——”
说到潘安,徐明侯忽然想起第一次见郑凤池的时候,嘴角不禁露出一丝笑意。
“潘岳曾在《闲居赋》中表白自己对官场的荣辱得失已经释然于怀,而向往一种远离政治喧嚣纷扰、充满日常伦理亲情、接近自然优哉游哉的生活状态,也就是他的‘高情’。可是转眼之间,他就对皇后的侄儿贾谧‘望尘而拜’,通过‘拜尘’而入朝做了著作郎。他依附于权贵,连连升迁,成为皇帝的近臣,实际是贾谧的亲信。——所以说看人不能只看他的言语,重要的是看行动。我眼里的元稹是伪君子真小人!是无耻之尤!”徐明侯说着说着不由自主地激动起来,脸露愤愤之色。藤原依依吃惊地看着他。
徐焕继续说下去:“你看过《西厢记》吧?《西厢记》的蓝本是唐朝传奇《莺莺传》,作者就是元稹,而且这几乎就是元稹的自传,这是无可置疑的,鲁迅先生也如此判断。始乱之、终弃之本来就不是君子行径,而元稹却为了掩饰自己的无耻竟然污蔑莺莺为妖物,称其‘不妖其身,必妖于人……予之德不足以胜妖孽,是用忍情。’真是无耻之尤。再说他的《离思五首》之四和《遣悲怀》吧,很显然他这是为亡妻韦丛所作,诗中表达了终生不再娶的山誓海盟,然而事实如何呢?在写《遣悲怀》后两年他在江陵府就纳了妾。他在晚年依附宦官崔潭峻得到一路升迁也为时人所不耻。——无耻之人,虽有才何用?陈寅恪先生曾经这样说过元稹‘然则微之乘此社会不同道德标准及习俗并存杂用之时,自私自利。综其一生行迹,巧宦固不待言,而巧婚尤为可恶也。岂其多情哉?实多诈而已矣。’我很小的时候喜欢读元诗,曾经被我父亲严斥过,至今引以为戒。”
“看来明侯哥是正人君子了?”依依调侃道。
“焕不敢称君子,但是绝非小人!”说完这句话,徐明侯很后悔,因为他深受父亲的影响,牢记“君子敏于事而慎于言”之教诲,从不在人前标榜自己,然而刚才的话非标榜而何?
两人一时无语。
这是徐明侯第一次在女性面前表白自己的心迹,虽然是没有半句假话,然而徐明侯自己觉得有媚人的嫌疑。“不知藤原依依是否觉察,但愿她不这样认为。”徐明侯心想。
藤原依依的确没有觉察到徐明侯的自我标榜,她和两个弟弟反而都很感动,他们三个人终于看到了徐明侯的另一面,和徐明侯相处一年多来,他们一家人只看到徐明侯温文尔雅,彬彬有礼的君子风度,却没有想到这么个人谈起世事也会愤懑于色,而且差一点就会冒出粗话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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