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是星期六,按照要求,所有参与Ndovu项目的人都要去加班,去做培训前的全面准备。培训地点在AA公司肯尼亚RR子公司的办公室图地,露薇跟几个本地员工在Blita会齐,值班司机把他们车去图地办公室。
晚上下过雨,上午的天气特别清新,天空呈现漂亮的天蓝色,金色光线放射状地照射下来,大朵大朵的白云闪着银白的光,好像大团大团蓬松柔软的棉花,舒展地排列着,舒服地散布着,低低的仿佛又触手可及。办公室前面路边的蓝雪花篱笆有一人多高,开满了大簇大簇天蓝色的小花,办公楼旁边有一个院子,周围用树枝围起来,上面爬满了金银花,浓郁的香气不断飘过来。
露薇心中生满愉悦,微微抬头,迎着阳光说:“这里的空气特别清透,阳光特别清爽,你看那白云,可以看到它的下面,还能看到它的上面,我仿佛可以走过去把它抱起来。”
大胡子Moez在一旁笑眯眯地说:“可能因为这里是Uphill Area(山上区)吧。”
露薇看看那个长得恐怖分子似的Moez,恳挚朴实,微笑的脸上似乎带有一种温暖。
按照日程安排,培训从下下周一开始。这一周,他们的主要工作是学习要培训的内容,准备讲课用的课件,整理上课的教室,准备讲义、试卷、调查问卷等等需要的所有材料。和他们一起工作的子公司的几个售后工程师,是几个典型的工科男,对设备和技术驾轻就熟,性格平易朴实,休息的时候打打闹闹,嘻嘻哈哈,一派轻松愉快。露薇来自谨言整肃的办公室,又刚刚经历过一场劫后余生,还没有从被轰炸后的发懵中回过神来,这会儿仿佛来到了另一个世界,她心里有点奇怪地想:他们怎么这么自在,怎么敢随便说话,怎么可以在办公室里玩儿汤姆猫,还随口提***的事。
其实这样的气氛露薇本来是熟悉的,或者说她一直就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高中读理科,大学和研究生读通信,都是女少男多,工作环境更是男很多女很少。技术男生大都平稳务实、人际逻辑简单,实而不华,露薇早就习惯这种工作氛围。这会儿她坐在图地办公室,陌生地感觉着熟悉的气氛,恍如隔世。呆呆地心想:我怎么不记得该怎么跟别人自然放松地相处了。
用作培训的办公区,进门是一个前台,右边是员工办公室、上课教室和实验机房,左边是一个休息室。肯尼亚有吃上午茶的习惯,这个休息室是专门为了给培训学员提供上午茶腾出来的茶室。
露薇走进去看,房间空空的,正中摆了两张办公桌,拼在一起。
露薇说:“这也太简单了吧?”
工程师周周说:“就只有这条件,没别的了,有桌子能吃饭,差不多就行吧。那些黑人有的都不吃早饭,就指着这顿上午茶填肚子呢,主要有东西吃就可以了。”
第二周周一,正式培训开始。
一大早,露薇和Steve一起很早出发,去内罗毕国际会议中心去接第一批培训学员。Blita办公室上班用的唯一的班车巴士被征用了,其他人上班要自己想办法。这是一辆暗红色的巴士,外面看上去有些旧,连接也松松垮垮,一路上哐当咣当颠得厉害。到了集合地点,过了半个多小时,黑人陆续到齐,露薇和Steve站在车下,欢迎他们来参加培训,跟每个黑人握手,请他们上车。车开了,因为红巴士的窗子是封闭的,有人跟露薇说有点热,露薇安慰他们一会就到了,心里觉得有点窘。
开始上课前,所有参与培训的人都走进教室,站到教室前面欢迎新学员。平时着衣随意的工程师们,今天都换了正装,穿衬衣打领带,整齐帅气。气场和气氛为之一变。
Steve首先致欢迎辞。成熟稳重的Steve大有英国绅士风采,语调从容缓慢,发音带伦敦腔。他以优美典雅的英语句式,讲着英式思维习惯的笑话,一种英格兰调的优雅气氛笼住了全场。其他人依次介绍自己,介绍所担任的角色和职责。中方工程师极尽能力把中国式的热情和幽默,用简单的英语加丰富的表情和动作表达出来。黑人很买账,哈哈大笑。上课前每个学员领到一个做工精致的真皮封面的笔记本,黑人们都很开心。
RR的工程师们平时虽然好像玩世不恭,不大在乎,但是工作起来却毫不含糊,专注认真。黑人大都平时只能给中国人帮帮忙打打下手,这次有非常充实实际的工作内容,都很开心,干得很是卖力。Simon对培训内容中展示出的虚拟刀片存储这种高科技非常兴奋,讲课时又潇洒又骄傲,自然风度翩翩。有女学员需要经期止痛药片和卫生巾,Angie积极地去买给她。内罗毕街道旁有一些日用小卖店,里面又黑又暗,地面是土的,坑洼不平泛着潮湿,用垂直的铁丝网架挂满包装不拆开的日用百货和各种水果,空间狭窄,走道仅容一人转身。不是跟着Angie,露薇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走进这样的地方。
那种真诚和积极来自内心,勿需多言,更无需鞭打,小团队不自觉地形成了一种齐心协力、真诚默契的氛围,每个人都散发出笑意和舒畅气息,工作进行得非常顺利。
因为培训场地和讲课人员有限,培训分批进行,每批只能容纳30几人。几个不同方面的内容,依次进行。第一批学员培训结束,他们为他们举行了一个小小的结业仪式。
照例的表彰过后,最后进行中国式的抽奖。一二三的大奖分别是一部手机、MP4和蓝牙耳机。为了照顾那些没抽到大奖的人,朴实真诚、可爱心细的工程男们拿出自己从国内带的小玩意儿,中国结、零食、剪纸,给每个学员送了一个小礼物。黑人们被大奖吸引,玩得兴高采烈,热热闹闹的。
露薇问大胡子:那些没抽到大奖的黑人会不会不高兴?
大胡子说:不会的,每个人的机会都是公平的,所以可以接受这样的结果。
不久后的一天,露薇正在员工办公室和同事讨论事情,忽然看到致瑶走过来叫她赶紧过去。露薇赶紧带着笔记本走去茶室,里面已经站了好几个人,叶峻、陶韬,和几个工程师都在,老叶显然刚刚发过火,空气里一股火药味道,几个人都在安静僵直地立着。
原来叶峻嫌他们弄的吃上午茶的地方太寒碜了,正在大发雷霆。
露薇觉得叶峻可能不了解实际情况,因为觉得自己是肯办在这里工作的唯一负责人,因此站了出来说:“其实没有那么糟糕,黑人吃得都挺高兴。再说上午茶只有半个小时,十几分钟时间。”
叶峻扭过头,怒冲冲地对着她:“你们家吃东西就这样吃吗,你不是清岛的吗,你们清岛人就这样吃东西,清岛人就这点素质吗?”
露薇被这些话风扇得脸上顿时火辣辣的,胸中一阵气血上涌,本能地想要反驳他,但是大脑高速运转,要说的话却都哽在喉咙里,只有两眼发直。
这时工程师周周陆凯在旁边轻轻地拉她的衣服,露薇硬生生地把所有的话都压下去。
果然没人说话,老叶没有继续上火。他在茶室里走来走去了一会儿,然后把他的想法比划给他们看。
“这里摆一个大电视,或者直接挂到墙上吧,这面墙到那面墙摆一溜沙发,要那种平角的,办公室里用的那种感觉的知道吧,沙发中间摆几张小桌子放东西,中间放几个围着坐的那种,这里放一个酒柜,里面放些红酒、玻璃杯,酒柜前弄个吧台,招待的话专门招几个黑人吧,你看五星级酒店里的Waitor,那些黑人倒酒的姿势非常有味道,招不到可以考虑去那里去挖几个过来。门口这里放个书报架,摆些杂志。这样就差不多了,学员可以随时过来休息,吃点东西,喝喝红酒,聚在一起聊聊天,电视里再放些足球或者新闻之类的节目,要看杂志就自己拿,要吸引他们愿意过来。”
没有人说话。露薇心想:老叶,你这是高级会所的配置吧,这得花多少钱,花多少时间才能弄好啊。五星级酒店的Waitor这么容易挖吗,培训只有几个月,培训完了这些Waitor去干嘛呢?再说,在内罗毕这样的沙发能买得到吗?从国内运过来,空运不值得吧,海运过来培训都快完了吧。培训不是一直有,这里弄好了以后干吗呢?不会闲置了吧?
“陶韬和露薇,这件事交给你们两个负责。钱从Phenix那里去支,报告就这么来打,本来需要多少钱,但是这样来办呢,只要多少钱,节约了多少多少,知道吧?”
陶韬和露薇一起点头。
他们找了个会议室继续开会。
老叶这时情绪缓和了不少,大发感慨说:“这个人长大的环境对一个人的影响是很大的,你看那些农村来的就是不行,品位上不去,干什么都带着一股土劲;大城市的就是不一样,人家从小就有这种基础。你看致瑶是SH的,她就很细,我就很欣赏这种精细。”
叶峻的眼睛不由自主地朝致瑶看去,嘴角露出一丝微笑,像是在心里赞赏着回味着。
露薇暗暗地想:果然我农村来的见识太少,贫穷限制了我的想象力,跟有钱人想法差太远。AA公司这么大,那肯定有钱啊。肯办弄这么大的项目,那就是要高大上才配啊,几个沙发算什么,我一个穷打工的瞎操什么心。领导站得高看得远,有权又有钱,他说怎么搞就怎么搞就对了。
顿了一会,叶峻看看他们,问:“你们有什么困难吗?”
露薇想:老叶这么在意这些,我要不要把车的事说一下呢?他肯定是想让事情看起来漂漂亮亮的吧,而且这也是为了工作,我要不试试看。
露薇眼珠子四下望了望,坐直身体,说:“叶总,我们接学员的车,座位有时候不够坐,没座位的只能站着,车窗打不开,里面有点热,不知道能不能给培训换个好点的巴士。”
老叶似乎忽然微微有点囧,说:“呃,车是有点破,我们自己人上班也觉得热,只是没人……换个吧,换个好点的车。跟焉姐去说下,换个好的。”
会散了,露薇跟陶韬走在后面,露薇问陶韬怎么办,陶韬说:“你不用管了,我来搞,你只管在这儿等着用吧。”
新车很快换来了,以焉如荼风格的效率。是辆白色的巴士,看起来比暗红色干净漂亮。虽然车身一样松松垮垮,但是车窗可以打开。
露薇招呼巴士司机:“木图瓦,这个车比红巴好吧?”
之前一直在内罗毕开公交车的木图瓦说:“Madam,这个车不如红巴好,发动机不行,有时打不着火,开起来也不顺。”
没两天老司机的经验就被实地验证了。
一天早上去接学员的时候,车怎么也打不着火,露薇和Steve不得不下去推车。穿着女正装的露薇和打着领带的Steve,撅着屁股在巴士后面推了很久,车子终于发动了。
Steve直起腰来松了松领带,露薇抹了一下额头上的细汗。
等学员时,车子都没敢熄火。
又过了几天,陶韬带着一群司机,呼啦啦扛了几张桌子上来。
露薇去查收,发现几张桌子大小不一,高矮宽窄形状都不一样,面上掉了漆,腿上的皮翻了翘起来,有两张高脚小圆桌横放在地上,上面搭着两块窗帘布。
看起来一屋子破烂儿。
露薇说:“这,这都是些什么呀,我听到的不是电视、吧台,亮晶晶的红酒架和挺拔帅气的黑人Waitor吗?”
陶韬拍了拍手说:“没有预算。我问了许多人,所有能找到的都在这里了。”
露薇说:“这还不如两张办公桌呢,那起码还整整整齐齐的,这一片乱七八糟、杂七杂八的,怎么弄啊?”
陶韬望了一眼自己的成果说:“剩下的就看你的了。”
切,什么就看我的了,我能怎么样,难道我会什么仙家法术吗?
夜里,窗外雨声大作,露薇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领导要高端大气上档次,女助理只是不给钱,搭档倒是尽心尽力,但是弄来的是个旧货摊子。这堆人,只管在那里空口画大饼,而最后这活竟然全落到她头上来了。
最后要让她做出无米之炊来。
明天,明天还要上课,还要提供上午茶,那几张破桌子怎么办呢,放在那里更难看吧,但是搬出去又能搬到哪里去呢,搬出去都没地方放啊?
露薇躺在黑暗里,辗转反侧。
迷迷糊糊中,她忽然想到了一个办法。
第二天早上一醒来,露薇就跑去五楼,田师傅正在准备早饭。她记得田师傅的橱柜里有许多他待客用的桌布,又厚又白,黑人帮厨熨烫得平平整整,田师傅听说她工作用,慷慨地借给她,露薇抱了一摞高高兴兴地走了。
经过饭桌时,米萨莫每天供应的鲜花刚刚送到。肯尼亚是全球盛名的鲜花出口国,四季如春的气候条件,生长出的玫瑰花又大又香,娇艳欲滴。露薇走过去又倒回来,挑花型最美,开得最好地拔了几支。然后将剩下的理了理,把露出来的空掩盖好。
一到办公室,露薇赶紧动起手来。
把参差不齐的几张桌子各自分开,距墙面一人多摆成L形,然后铺上带来的桌布。一张桌子上依次摆好纸巾刀叉杯碟,另一张桌子上摆放茶包、可可、咖啡、糖和热牛奶,然后排列整齐。刚才还坑坑洼洼的破桌子,一块雪白的桌布盖下去,什么毛病都没了。田师傅的桌布布纹清晰稳健,明亮光滑有质感,饮品刀叉闪亮整齐,洁净完美,无声地散发出一切都很贵因而可信任的品质感。
屋子里没有座位,露薇把前台旁边的排椅搬了进来,靠墙放着,前面放了那张最矮的小桌几,也铺上白桌布。高脚小圆桌扶起来放到房间中央,把灰蓝的窗帘当桌布盖了上去,窗帘布长长地垂下来随风飘动,那两张高脚小圆桌顿时充满了某种无法言说的异域风情。最后再把玫瑰花插进瓶子摆到桌面上。
露薇干得起劲,清洁女工也不用,自己动手擦了窗台,又拖了地面。一切搞完后,露薇拄在拖把棍上,满意地四下环顾。
窗子半开,半高空的风从窗外吹进来,办公风格的天蓝色塑料窗帘条儿互相撞击着发出细碎的声响,空气中一股清新水润的味道。桌椅们正在安静地等待,房间里干净整齐,雪白的台布上,几支红艳艳的玫瑰花正散发出浓郁的甜香。
一个清新舒服又有气质的茶室就这样搞出来了,而且没花什么钱。
我真是太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