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秀女请觐陛下,宣殿行参——”内监扯长着嗓子唱着名单或婉约或诗意的姓名,梳着朱簪高髻拥着鹤氅华琚如花儿般娇艳的女儿们鱼贯踏入水阁相对的铃廊之,或浓丽或清雅的绫罗随着她们如鹿一般轻盈的步伐如花绽一般层叠迤逦开来。鬓影衣香间,她们的出现就好像是骤然飞进这座空有华贵却死气沉沉的宫阙的蝶一般。女儿们通身的鲜艳联袂组成了盛春之景,当真个个皆是各有风情人比花娇。
她们对着那三位坐在水阁里的显赫人物盈盈下拜,裸露的纤长脖颈犹如垂水之鹤,铺展的广袖似霞落击水云幕垂天又似华翼倦收。宫中业已盛绽的海棠与绯早樱的花瓣被晨风簌簌漫卷在这春景方寸之间,她们的目光试探着去追寻那些飘落的花瓣,想要越过纱幔与飞花的遮挡想去夺得那可能成为她们夫婿的少年眼底的惊鸿一瞥。可无奈事与愿违,她们满怀期冀的踏入这座宫阙,却是在行参之后连那少年的面都未见过,便听得唱出她们姓名的内监毫无感情的让她们退下宣布落选之实。
但任谁着花拥锦而来却不得待见,想来都是心底不好受的。再者说,能入选之女的相貌最起码亦是中之姿,盛装打扮后,却是连圣一个正眼也得不到。贵女们的心底皆颇有些尴尬,她们退下后,皆不禁抚摸着自己花儿似的面容,想着这圣岂止是眼高于顶,她们这等姿色连句问话也没,只怕是圣的眼睛早飞到天去,只能瞧见那天的仙女——
也难怪圣这么宠幸那沈氏的大小姐呢,这可不是一位现成的仙女?放眼三国之内,又有谁能比沈揽月更堪配得‘不食烟火清绝出尘’这个形容呢?
可此时的萧锦棠却完全没有诸位参选贵女所想的眼光挑剔,准确说,他其实是根本没去看她们是如何娇艳如何风情万种。那一派旖旎浪漫的女儿家心思,竟是全数媚眼抛给瞎子看。
水阁之内,气氛十分的压抑且尴尬。自从淑乐死后,再回玉京宫城之时的穆太后已然空权。此时的她,倒不如说是一个裹着名为太后尊称的遮羞布的骷髅骨架,当算是彻彻底底沦为了君臣博弈之间的棋子傀儡。萧锦棠名为静养实则将她软禁在鸣鸾阁。且由于新帝尚未大婚,中宫空悬,本属于太后的统协六宫之权自然便落在了明毓长公主萧锦月手中。可以说,她如今在后宫的日子,是完全为萧锦棠兄妹所摆布。
而自从皇帝太后在眠龙山撕破脸后,除却初一十五这种大日子之外,萧锦棠兄妹竟是从未去她暂居的鸣鸾阁去探望过她。可以说是连表面功夫也懒得做。而更让穆太后的日子雪加霜的是,萧锦月的手腕和她柔弱无害的外表截然相反。在初接统协六宫之权后,她一面亲自前去笼络尚在后宫的太妃太嫔们,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诱之以利让她们为她效忠听命。
今日花朝大选以及稍后的花朝春宴,事无巨细皆是由萧锦月一手操办,但顾及着穆氏的面子,人前对外仍称花朝大选仍由太后亲自操办,以彰显帝王尊儒重孝之道。然人后宫闱中,萧锦月则直接遣退了除却太后近侍之外的全部宫人,并将之换自己在临晚殿培植出的心腹,自此之后,穆太后的一举一动便全数暴露在她与萧锦棠的眼皮底下。
萧锦棠自是对妹妹的行为默许且纵容,或许在他心里,除却那个可望不可得的少女之外,便只有自己世唯一的血缘至亲、与自己相依为命风霜与共的妹妹有这份资格执掌统协六宫之权。他是知晓沈揽月与叶素痕的私情的,且顾及着她的家世,他也难以全权信任她。若是她真领统协六宫之权,想来自己还是要设计让旁人与之分权的——
水榭之外铃廊之,娇美如花般的女儿们依旧一列列的拥香着锦拜礼行参而过,然萧锦棠的目光却始终未落于其中的某一人身。他的目光越过簌簌飞花越过轻纱帘幔,终是长久的落在那铃廊之后的半面殷色剪影——男装的少女斜倚在铃廊一侧廊柱旁,正有一搭没一搭的抬手去拨弄那从檐下攀生而出的凌霄花。半簇柔婉的花枝将徐徐洒落的阳光遮住了些许,光斑透花儿来,在她面洒落下如纷繁的星点。她梳着男式的马尾,丰厚乌黑的长发平日里瞧着恐有些不合女儿家的生硬,可在阳光下,那些平日不易发现且细软如钩的小卷发就显现出来了,就像是柔软的、浅金色的云边儿。
一切都好似初见时那回首一瞥,少女拥光披雪而来,身侧似有金尘飞舞,琥珀色的瞳泛着明丽流转的光。
“哥哥……哥哥!皇兄!”只听得萧锦月连声低呼,才将自己兄长唤回了神。萧锦棠不曾想自己竟是望着楚清和背影出了神,回过神后只觉耳后赮然若燎。他下意识的摸了摸鼻尖,带着些许歉意看向萧锦月:“怎么了?可是身子不适?这水榭风大,可是觉着凉了?”
“皇兄!”萧锦月听得萧锦棠尴尬掩饰的说辞,不禁嗔怪的瞪了他一眼。萧锦棠不知妹妹平白来的责怪是所意为何,正欲问解时却见萧锦月轻轻点了点手边案摆着的秀女名册。那百人名册详细记载着秀女们的姓名出身,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让萧锦棠瞧着便觉眼晕。
他本想着此次大选左右不过是为了安定臣下维稳朝堂,便早已拟定用朱笔圈出几位重臣家的贵女。就在此时,唱名内监颇有些尴尬的又唱了一遍此列行参的秀女姓名。听至此处,萧锦棠这才发觉原是方才自己愣神,竟是连唤名也未曾认真听,倒是萧锦月听到这朱笔圈出的名字,才问及自己是否要留用。
可还未等他说话,便听得端坐一旁的穆太后不合时宜的幽幽出言提醒:“陛下,这秀女都走过几轮了。世俗之人**凡胎,哪有十全十美的,您身为天下之主,当知国一日无储君一日国祚不宁。绵延子嗣,续延大统才是紧要之事。”
不知为何,穆太后此言语气倒充斥着几分难言的幸灾乐祸阴阳怪气,这让萧锦棠直听得眉峰一跳,然限于场合,却只得忍下那横生的燥郁之气不可发作。内监尴尬的唱名已经复读了第三遍,萧锦棠终是不愿再听他扯着嗓子继续念。他抬眼,却见那铃廊之下的剪影已不知去向何处。这时,一股没由来的窒郁之气顿时涨满了萧锦棠的胸腔,而一旁的萧锦月见得兄长骤然暗沉下去的瞳色与那通身流露的、显然易见的不耐,忙抬手叫过斜红,让她将案这份朱批的名单交由那唱礼内监之手。
可当她拿起那份名单之时,却发现名单之只勾了寥寥不到五个人的名字。萧锦月见状,颇有些为难的看向萧锦棠。她明白兄长的心思不再今日这群芳斗艳之间,但这几位能入选的贵女却无一不是肱股之臣之后,若将来入了后宫,只怕谁都不服谁,就算这后宫中有沈揽月与自己掌着,但也保不准会闹出些什么事儿……若是有些人,能作为后妃为自己所用,那后宫之况自己便能掌得更为稳妥。且方才穆太后虽阴阳怪气有意激怒萧锦棠,但却是话糙理不糙,对于皇室而言,目前大周皇室的直系皇血,便只剩她与萧锦棠了。
既然楚清和不可能入宫,那又何必为了一个注定得不到的人去破坏后宫与前朝的平衡呢?且选秀除却绵延皇室血脉之外,更重要的是加强皇帝与朝臣的联合。萧锦月又怎会让萧锦棠因一时的感情用事,错失这般巩固权力的良机呢?
人都有在心底惦念的事物,但也只能放在心底惦念……萧锦月知道自己的兄长会如何决断,因为她自己也会这么做,他们本就相像,犹如镜面的双生。
思至此处,她一面拿起那份名单递给萧锦棠一面含笑不言的随手勾画过几个没朱批过的、出身较为寒酸的、只堪算徒有其名的贵女名字。萧锦棠见得妹妹提点,顿时便明白了她的意思。孰轻孰重,孰利孰弊他自是分得清,可不知为何,他却是怎么也不想多收几个女子……这种纯粹甚至荒诞的奢想甚至连他自己都觉可笑,因为他总想着自己少收几个女人,就可以离楚清和更近一些。
可事实分明是祖制在前宫规在后,哪怕他可以不顾天下之非议废除制度,却也不能不顾庙堂动荡,去给楚清和她想要的那一份真正纯粹的感情。
到底是自己尚存天真。若是自己羽翼丰满,哪还需要顾及至此?!思至此处,萧锦棠心绪急转,开始认真审视起萧锦月手中那份名单,好似她手里托的不是一页薄纸,而是一把明可鉴月的利刃。
“就这样吧。”萧锦棠皱了皱眉,仔细的看了看萧锦月所指点的几个贵女名字,又在其中出身格外寒酸的女子名字点了点:“把她们算进去,其余的不必留用。唱完礼后,便如常于金虹击殿畔举行花朝之宴,该留用的赐簪花,明日让礼部前来拟定封号,择日进宫。”
“是。”斜红听得萧锦棠所言,忙恭谨记下应道。她将那份名单捧给了正欲唱第四遍名字的内监,那内监见得这份名单就跟瞧见救星似的,忙高声宣册道兰氏贵女兰芝雅、穆氏贵女穆唤晴留用。约莫又过了一个时辰左右,快至晌午之时,这冗长枯燥的行参大选礼才算行完。除却三大家族的贵女之外,剩余入选的十人,皆是些品级较为低下的微末贵族或是没落贵女之女。
萧锦棠明白,这些女子的家族将会因为女儿的入选成为这个朝廷的新贵。他们将会成为自己最坚实的助力……这是他新的刀与剑,是向这个腐朽衰颓的门阀体质,劈开革新的第一板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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