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卿睿的离去似乎象征着士族门阀势力的溃败与让步。照理来说,兰卿睿选择放弃,那这些依附于他的贵族们自然不敢多留。毕竟他们可没有兰卿睿的利用价值,这世最能轻易舍弃的便是无用之人。对于萧锦棠而言,他们脑袋也不过是轻描淡写可有可无的存在。然就是这般境况之下,自兰卿睿离去后,仍有些许人等尚叩首于地,其中领头的,便是成远伯与其两子。他们似对兰卿睿的退让感到无动于衷,竟是连头也没抬半分。
照理来说,成远伯的爵位不高不低,与其两子的官职在今日前来逼谏的亲贵之中亦委实不高——区区管理文书史籍的修文馆监正与修文校书使,一个从五品,一个正八品,还是承着祖显赫庇荫而来,三人就算绑在一块儿,实权也没一个县令大。至于朝论政,那是怎么也轮不着他们。
唯一与众不同的是,成远伯萧承京乃是新平郡王庶子,然虽是庶子,却是实打实的皇亲。而新平郡王乃是庄王次子,庄王体弱,自胎里便带有寒哮之症,故而在新平郡王出世不久便因体衰早殇。但其继承爵位的世子也遗传了父亲的病症,大婚冲喜不久后便随父而去。庄王一脉自此凋敝,独留不能承继爵位的新平郡王这一分支。新平郡王虽比世子身体稍好,可终究是体质虚弱,也只是熬到了与父亲差不多的年岁。郡王薨逝后,因无嫡子无法承继爵位,唯一的庶子萧承京便被灵帝施恩封为成远伯,念其王叔一支血脉凋敝,便令他自庄王封地返京长居,并封予官职,也算是有了个善了。
这般算来,论及辈分,萧承京还算的是萧锦棠的堂叔。这层身份便是他的底气,他与萧锦棠血脉同源,大周以仁政治由来已久,历代明君皆以仁道立身。他所求的不过是护住庄王一脉最后的体面与荣耀,他根本不信萧锦棠会冒着天下非议来同自己过不去。毕竟好吃好喝供着一位萧氏皇族遗支,赐予他应有的体面,难道不是一位皇帝该做的面子工程吗?
可萧承京显然高估了萧锦棠的良心与低估了他的决意,这位孤戾的少年帝王自登基以来便是离经叛道的存在。他并未受过正统的帝王之学,对于权谋与人心的运用把控带着野兽一般的掠夺与控制本能。少年的经历将不破不立与孤绝极端的因子烙进了他每一寸的骨血。绝望压抑的岁月化作烈火灼烧将他锻炼磋磨,他以名刀之锐登临帝座,生来便是为了扬刀出鞘。他曾以心中锐意劈斩出一条死地生路,那现在他将向天下拔刀,为心中宏图劈出一条大道。
“诸位爱卿还不离去么?再这么磋磨下去,可就要到朝时了。”萧锦棠敛下眸,指节摩挲着腰间的玉佩:“这里可是朝的必经之路,爱卿们此般情状,若让旁人见了,未免会失了体面。”
“臣等是为劝谏陛下,何来羞耻失态之说?!”萧承京声色嘶哑,说话间胸口下不断起伏,发出如同拉扯破风箱一般的隐哮之声。他直起身欲震声再谏,却不知为何的猛烈的咳喘起来。他的儿子们见状忙一左一右的扶将住他,帮他拍背顺气。
而萧锦棠闻言却是将那玉佩一抛,旋身便欲与楚麟城离去。他方走了几步,却忽的顿住侧首瞥向地狼狈不堪的萧承京,唇角微翘似笑非笑:“成远伯,孤敬你是我萧氏皇族旁支方忍你至此。若不是庄王一脉独剩单支,父皇又怎会册你世袭伯爵之位?你食邑七百户,荣华富贵应有尽有,还有什么不满足?”萧锦棠说着语气一转,隐露寒肃之意:“难道你以为,孤当真不知你那两个不中用的儿子做的蠢事么?能者居之,胜者为王本就是世间定则。”
萧锦棠说罢欲走,可还没走远,便听得萧承京在他身后无力又绝望的怒喘道:“是,可陛下也应知,若人如野兽,不尊礼法僭越阶级,滋长的便是不臣之心!”
“不臣之心?是非若何,天下之人皆会自辨。若是无贤无能者为帝,难道不该为天下诛?而若是贤能有加者,又何须惧惧民怨滔滔?”萧锦棠闻言却只是轻笑一声,他没有追究萧承京的大不敬的言辞,只是带着楚麟城往太清殿走去。今日已经夜深,等到卯时还得朝参政,故而楚麟城便无暇回府,只得暂宿在太清殿侧的角房。他们必须抓住这点短暂的时间休憩恢复体力,因为今日早朝,必然不会平静。
不过几个时辰,当古老幽远的钟鸣撞碎夜的沉寂。晨雾笼罩下的玉京宫城内在平静与庄严下暗涌着玉望交织的波诡云谲。午门再度大开,伴随着沉浑的轰鸣,朝臣们着官袍执芴板垂首躬身鱼贯穿过中庭往宣政殿走去。午门中庭之中,除却成远伯父子三人之外,已无人同跪于此劝谏请命。朝臣们垂首不言,面色沉凝目不斜视的自他们身侧穿过。对于昨日兰卿睿携诸臣进宫请谏之事,最后却被人搀扶着黯然离去之事他们皆有耳闻。
但看今日早朝,兰卿睿竟然声称身体抱恙故不朝,朝臣们心里顿时也有了谱。他们于宣政殿内站定,胆战心惊的听着姜叡絮絮报着新任职的官员情况与弘文馆开设所遇之事。待到姜叡言毕,楚麟城也报起昭武阁内下放武将赴边关驻守学习一事。朝臣们眼观鼻鼻观心,纷纷静默不言。
而那昨日同兰卿睿一块来行谏礼部侍郎吕华元却跳出来奏一折,他先是痛斥兰卿睿是何等短见,而后再表自己才疏学浅,饶是现在才知陛下之举委实英明。而后他躬身一拜,竟是当朝深情背诵长赋一篇——原是他昨日归家后便做赋一篇,词里句中字里行间大力夸赞萧锦棠此令是何等壮伟千秋之举,萧锦棠本人又是何等少年英主。他这马屁只拍了一半,便听得萧锦棠眉峰直跳牙齿发酸。
楚麟城看着吕华元谄媚的表现,心下对这位跳梁小丑一阵不屑。他摸了摸鼻子,又瞥见表情僵硬的萧锦棠,只得在心里替他的友人尴尬。而在殿思潮澎湃的吕华元却丝毫未觉自己的马屁拍在了马腿之,他振袖举臂,正要为他对帝王的颂扬留下一个完美的结尾时,却忽的听宣政殿外骤起纷喧。吕华元一顿,下意识的侧首向宣政殿外望去——只见戍卫在宣政殿外的禁军拔刀持戈,忽然之间便将宣政殿外层层封锁。
“启禀陛下,是……是成远伯闯殿。”就在萧锦棠正欲垂询殿外何事时,一位羽林郎便已佩刀而来半跪于殿前朗声向萧锦棠禀告殿外混乱之事。
“这……”殿内群臣听得是成远伯闯殿,不禁纷纷议论起来。萧锦棠挑了挑眉,与凤座珠帘后的定国大长公主对视一眼后便微微抬手冷定开口示意那羽林郎下去传令:“成远伯既是孤的堂叔,有何不能殿参政?宣他进殿罢。”
“是。”那羽林郎闻令,微微颔首便起身领命离去。不过瞬息,宣政殿外剑影刀光顿时敛去,萧承京一身狼狈,被他的两个儿子一左一右的搀扶着往殿走。朝臣们纷纷侧首看着这位落魄的皇亲,或打量或怜悯或不屑的目光如刀子一般个割在了萧承京的身。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萧承京入殿竟不先行叩礼参拜,反倒是抬手直指站在殿中的吕华元,怒声斥道:“竖子可恶!奴颜婢膝,还有何为人臣之责?!尔等食君禄,却泯灭臣职,你可还记得,你昨日是如何请愿于太师,要与之入宫行谏陛下的么?!”
“陛下明察!”吕华元一听,忙对萧锦棠叩首肃礼慌忙道:“是微臣见识短浅不知好歹,又看着兰相是为帝师,想来兰相之行亦是心为陛下心为大周,方才愿与兰相一同入宫行谏……可微臣如今已明白了陛下的良苦用心,微臣之心,从头至尾只忠于大周,只忠于陛下呀!”吕华元说罢,起身转头望向萧承京,通红着一双眼,似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一般颤声道:“倒是成远伯,从头至尾只为一己之私,如今进殿不知礼数不说,还殿失仪,血口喷人!”
“你!”萧承京气急,顿时面色苍白如死。
而萧锦棠听得吕华元这一通辩解,却只是微勾唇角,似看了一出饶有趣味的余兴节目一般:“成远伯与吕侍郎之间有何恩怨,孤并无兴趣知晓。然吕侍郎有一点却说得没错……成远伯,你这般大费心力的劝谏,不就是为了保住你跟你那两个儿子的官职么?”萧锦棠说着眼神一凛,他拿起御案之的一封奏折甩至萧承京的跟前,声色冷寒如冰擦铁:“你只是不满孤撤了你们的官职而已……什么劝谏?不过是为了一己私欲,拿着家国大义当幌子罢了!”
萧承京浑身颤抖,却是怎么也难以俯下身去捡落在足畔的奏折。他只听得萧锦棠冷冷一笑,肃声道:“这是听风执令使的折子,成远伯不妨看看——令郎们身为修文校书使,主管文史监管编书之事。可编书?编的都是些什么驴唇不对马嘴的东西?当真以为孤不识字?还有让属下代笔,以至于错漏百出。书成之后,再忝题自己名姓?!”
“先帝尚在之时,修文阁里曾有走水之事,是有人不小心碰落烛火,最后竟焚灭了尽阁中四分之一的古籍……而原因竟是,令郎带青楼妓子于阁中狎玩故碰落烛火引起走水。”萧锦棠说着怒拍桌案,冷声肃振:“如此荒唐之事,难道成远伯还要继续听下去么?!而如此荒唐之人,又有何资格忝居臣职?!孤不废爵位,已是看在宗亲之情。臣职所属,当为贤能者居之不是么?”
“陛下英明——”听得萧锦棠之言,殿群臣忙俯身叩拜:“臣等定当修贤举能,为陛下分忧,为大周尽忠——”
萧承京见此情状,嘴唇颤颤半晌说不出话来。他近乎是呆立在原地,一时心火郁结,竟是脸都憋得紫了。萧锦棠不再看他,只是拂袖起身。福禄见状一甩麈尾,忙高声宣布退朝。众臣再度行参叩拜后,纷纷鱼贯而去,想早些离了这是非之地——可礼部侍郎吕华元却不然,他行至萧承京跟前,脸堆满了小人得志的笑意:“成远伯,您好自为之哪——”
——可说时迟那时快,吕华元话音刚落,笑意尚挂在嘴边,便见萧承京脖颈一仰,顿时一口鲜血喷的他满头满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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