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仪娘娘,时今已快戌时一刻,再过一会儿陛下就该来了。婢子已备好热水,还请娘娘沐浴更衣,新梳晚妆,待候圣驾。”天色方暗,披香殿内的掌事大宫女见青姑姑满面喜色的捧着琉璃樽的香炉快步进殿,向着正望着满桌珍馐出神的沈揽月躬身问礼:“娘娘,这香是明毓长公主殿下遣人送来的。说是西魏花山城上贡皇室的香料,据说都是由鲜花炮制……婢子闻着,也觉着颇为香味怡人。想来长公主殿下与陛下一母同胞,喜欢的东西也一般,看来殿下亦是对娘娘有心了。”
见青姑姑一面说着,一面将香炉置于茶案之上放着。可她甫一回首,却见那满桌的玉馔珍馐沈揽月近乎没有怎么动过。她见此情状,忙跪于沈揽月身侧急道:“可是这御膳房送来的菜式不合娘娘口味?怎么……怎么不见娘娘动用?这夜还长着呢,宫中宫规,过戌不食,娘娘还是多少用些罢。”
沈揽月自接到陛下临驾的口谕时便心绪纷杂,此时被见青姑姑这么一跪在恍然回过神。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却不过微微一笑便敛去眼中无措:“无妨,只是本宫素日习惯了侯府的饮食。姑姑过会儿便吩咐下去罢,这半个月本宫小厨房和御膳房送来的膳食一同上。这进了宫,总归是要适应的。”沈揽月一面说着,一面轻轻抬手虚扶了一把见青姑姑:“姑姑快且请起,本宫曾游历各国,不太喜爱拘束。本宫的宫里,勿需那么多劳什子的规矩。”
沈揽月话音刚落,她的陪嫁侍女蘅皋与翩鸿便将备好的银两笑着递入见青姑姑手中。见青姑姑见状,忙再度叩首谢恩,然这次沈揽月却未有动作,只是端起案上茶盏浅浅啜了口:“姑姑今日也辛苦了,这些菜式便撤下去罢。本宫过会儿便沐浴梳妆。”
“是,娘娘若有什么吩咐,随时遣人唤了婢子便是。”见青姑姑受了赏,满面喜色的便下去了。
见青是宫中的老人,更是曾经是在灵帝身边伺候过的,因此福禄才将做事妥帖稳当的她派来披香殿伺候沈揽月。但沈揽月毕竟是新主,内宫宫婢又未曾与这般的奇女子打过交道,更何况她那显赫的家世出身与陛下赐予的无上荣宠,都让披香殿内的宫人感到紧张不已——毕竟这般出身的贵女,都是家中的掌上明珠,想来脾气骄纵高傲不好相与。而沈揽月又曾游历他国,在礼教森严的东周,她这般的行径完全堪称离经叛道。这样一个不拘泥世俗的贵女,又怎会与寻常的世家小姐一样呢?
但在她驾临披香殿后,宫人们发现她的确与寻常的世家小姐不同。沈揽月不太爱说话,一身的清冷高华之气似昙若兰。可她并非不近人情,反而十分谙熟御下之道,言辞柔婉,但三言两语便定下了披香殿的规矩,大体严苛,然宫内小事无拘,宣令之后,人人有赏,端的是恩威并施,大有垂范中宫之势。而她的举止便是最严格的教习嬷嬷也无从挑剔,从里到外都透着皇族贵女的清贵与矜傲。
见青识人颇多,见多了前朝或秾艳或清丽的后妃们,但在她印象中,却从无一人如沈揽月这般当得上容色绝丽大气聪慧之人……而她又这般的才情横溢,这般堪称完美的女子,试问天下哪一个男人不会为之动心呢?也难怪圣上如此宠爱这位昭仪娘娘。想来若诞皇子,后位不过指日可待。
见青也心知,像沈揽月这般深谙御下之术的人是不会将自己当做真正的心腹。她所信任的,只有她的两个陪嫁侍女——可这又怎样呢?见青并不介意此事,她只知自己跟了一个好主子,这后宫之中主仆衰荣与共,自己的好日子才刚刚开始。
对于见青的所思所想,沈揽月自是猜的九不离十。她看着见青快步而出的背影,伪装出的淡然与矜傲却倏然尽失。作为伴着沈揽月长大的贴身侍女,蘅皋与翩鸿自是知晓自家小姐对那西魏容王的情意……沈揽月牺牲掉自己应有的自由与幸福,甚至赌上整个家族的命运,却只是为了换得情郎的一条性命。蘅皋不知此举是否划算,她只知,只要是小姐的决定的事儿,自己只需忠实的执行便好。
见得沈揽月愁思黯黯,蘅皋再忍不住心疼,出言低声安慰道:“小姐,多思伤神。今日入宫,您也累了一天了,正好沐浴洗去身上尘气疲乏。若真放不下叶公子,那一会儿陛下来了,您与他好生商议,暂缓侍寝便是。婢子在眠龙山时与陛下有过几面之缘,总觉着陛下不像是色欲熏心的庸人……婢子瞧得出,陛下是打心眼里敬重您。您的话,陛下一定会听几分的。”
“……可是蘅皋,这不过是一时之缓罢了。我既入了这后宫,又怎能告诉陛下我心有他人而不愿侍寝?这未免也太荒唐了些。”沈揽月一面微微摇头一面起身欲往内殿行去,她敛去了眉间的愁思,眼神复又变得坚毅:“罢了,既然这是我自己选择的路,也怨不得旁人。我与素痕有缘无分,只望他离去之后一切平安罢……”
然沈揽月虽是这么说着,但心下却不自禁的为叶素痕担忧起来……自萧锦棠给自己下聘送来引瑰返魂丹后,躲在自己酌墨阁地下室的叶素痕服下药两天后便告了辞。临走之时,他仍问过自己是否愿意同他一起离去,可自己却依旧拒绝了他。想来他也是有些怨自己的罢?若不是时局迫此,她也是能与叶素痕在一起的罢?可若是西魏未遭异变,叶素痕不落难玉京,她又怎知叶素痕是怎样的人呢?或许她只会把他当做一位颇通音律的轻佻风流子吧?
思及与叶素痕的短暂相处,沈揽月的唇角却是又忍不住的翘了起来。她缓步走向内殿的濯玉池——披香殿作为历代帝王最为宠爱妃妾的寝宫,自是修葺奢华,匠心巧运。不仅主殿内作以椒墙,甚至与寝宫之内,还独辟开一方汉白玉铺砌的人造温泉池。这濯玉池虽处内殿,却临就后殿花庭别廊,只肖推开推门,便可邀月入殿,既可花下赏月,又可沐洗凝脂。而这热水是因濯玉池下是为中空,只需在石制的地龙内投入烧红的铜块再以水灌之,自然便有源源不断的热水涌入池内。
可如今的沈揽月却完全没有这番闲情雅致去赏玩这些匠心独运的巧妙设计,她将自己完全浸入略有些灼肤的香汤,内宫调制的乳香浴能很好的解除肉体的疲乏,可却解不了她心中的焦虑。沈揽月屏息将自己沉入水底,却根本捺不住心中思绪翻涌。
就算她明白自己这一入宫闱便再无可能与叶素痕相见之时,可心火炽烈,又岂能自灭?她自知不该再怀别念,却控制不住自己想找个由口将萧锦棠打发走……什么时候,她竟也生出这种能躲一阵是一阵的懦弱想法了?可万千心绪根本由不得她,沈揽月想着理由,却又想起在眠龙山伴驾时的情景——是了,她忽的想起来,在眠龙山她与那少年帝王闲话品茶时,他的目光也从未落在自己身上过。
虽总是躲闪着,可他的目光却总是越过旁人凝在楚清和身上……忍不住的想要去看一个人,不是在意是什么?看来身为帝王,亦是不能左右自己的情爱与婚姻,这一点上,她倒是与她这个皇帝表弟同病相怜了。这说是后宫,却不过是个聚了一众意难平之人的囚笼罢了。思至此处,沈揽月仰首浮上水面,竟是笑出半声。
过了半晌,她唤蘅皋服侍自己起浴更衣。披香殿内灯火煌煌,一派华靡,她又借着去为自己取新熨烫熏香好的衣物的由头暂且屏退了蘅皋与翩鸿,想着再独自静静。可不想她们二人方一出殿,便见一个身量颇为高挑的宫女捧着发油梳子步入内殿,想来是宫内指派的梳头侍女。沈揽月正欲令她退下,却于隔镜一瞧时发觉此人颇为面生,不像是今日于披香殿内见过的侍女。
思至此处,她正欲喝之问其姓名,可不想那侍女竟转身放下手中物什,回身快步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出口竟是低沉男声:“揽月,跟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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