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儿不知四爷要来,她连日来精神涣散,这日不想再继续消沉下去,可巧中午姚龄打来电话说学堂要复课,她便起来温课。但家里很不清静,父亲下课后,家里经济缩水,姆妈决定继续裁撤仆佣,只留奶娘、阿绪、和烧菜的阿婆。于是阿绪又在盘账,算盘打得噼啪响。
高跟鞋的声音打乱了算盘声,一个声音出现在楼下——
“阿姨怎么?不认识我啦?”
是茹晓棠,月儿意外,停下笔。
只听楼下姆妈说:“是晓棠啊,穿的太漂亮,阿姨看半天不敢认。哎,乔先生乔太太,去买菜啦。”
一对夫妻的声音说:“是,下班太晚,午饭还没得吃。”
之后木楼梯嘎吱作响,这对夫妻上亭子间了。
茹晓棠说:“是租客呀?”
姆妈说:“嗳,亭子间租出去了。”
月儿不需要出去看,便能想象得到茹晓棠的表情,姆妈那样要面子,如今竟然做了包租婆,旁人没有不诧异的。
只听茹晓棠说:“现在外埠人口多,上海的房子俏得很,做包租婆算不得什么。听北平的朋友讲,铁冒子王都当了人力车夫呢,年景不同了嘛。”
“谁说不是呢。”姆妈说,“月儿在房里,侬上去吧。”
月儿不能继续假装不知,起身迎了出去,从楼梯口望下去,只见茹晓棠仿佛换了个人一般——脂光粉艳、云鬓高挽,旗袍裱着个玲珑躯,高开叉、窄腰身、一步三摇。
月儿对她的变化并不感到意外,正要出声招呼,茹晓棠已经说话了。
“月儿,好久没见侬啦。”
对于茹晓棠来说,确实是好久没见月儿,但对于月儿来讲,不见茹晓棠也仅仅半个月的时间,半个月前,她一直在跟踪茹晓棠,后来金家要求跪迎、她登报发表启事、再后来邂逅阮生,一连串事情下来,中断了对茹晓棠的跟踪调查。
“月儿,四爷升了,侬晓得了哇。”茹晓棠刚进屋,就少见多怪地来了这样一句。
月儿随口道:“晓得了,报纸上天天在讲,还能不晓得么?这又跟吾有什么关系呢。”
月儿自闭数日,不想应酬任何人,情绪非常淡漠,叵耐茹晓棠视而不见。
“侬是何苦来,怎的就给四爷那样一个难堪,这下糟了伐,想回都回不去了!”
月儿苦笑:“当时为的就是彻底出来,又怎会想着回去。”
“姐妹之间就勿要嘴硬啦,若不是喜欢得紧,侬才做不出那样冲动的事体呢,赶着婚礼当日发作,以前没看出,侬醋性竟是这样大。”
月儿无语,看来茹晓棠和自己家人的看法是一致的,都认为她登报是作秀,是邀宠。
话不投机半句多,她脸色垮了下来。
茹晓棠不觉,一径往下说:“登报也就罢了,别把金银细软悉数归还呀,侬倒是想让四爷高看一眼,可若是回不去,这钱不就真要不回来了?”
月儿本不欲再搭腔,但她这句话实是怪异,不由道:“吾不明白,归还细软只是财产分割,怎就成了想让四爷高看一眼了?”
茹晓棠哈的一声笑了,“什么财产分割,凭四爷的身家,伊会在乎那点小钱?也就是女人傻,一旦爱上了人家,就想要给人家看到自己的骨气,想人家记住自己的好!若是不爱,哼,怎么丑怎么来,不是我说。”
月儿心头一跳,竟有些心虚,回头想想,最早跟四爷在一起的时候,可不就是怎么丑怎么来吗?为了惹四爷讨厌不惜做贼,可后来呢?她也的的确确晓得四爷是不在乎那点金银细软的,可为什么自己执意要退还呢?仅仅是为了分割厘清么?她不断自问,仿佛内里住着一个自己不认识的林映月。
茹晓棠说:“人财两空,侬这是图啥!伊拉如今做了大官,唉,没有侬的份!”
说实话,事情已经过去半月,茹晓棠一直不曾登门安慰过,今日之所以赶来,也是在报上看到四爷升了大官,由不住就替老朋友着急,姨太太再低下,也算半个官太太,月儿生生错过,简直脑子瓦特了。
“侬晓得伊这次升到什么级别了?”茹晓棠压着声故作神秘。
月儿说:“没留意,没兴趣。”
“老大唻!要是放在古时候,出门就要黄沙垫路、净水泼街、百官列队,恭迎大驾呢!”
茹晓棠讲得夸张。
月儿冷冷道:“照这样说是篡位了。”
“倒没那么大,但也足够做个上海王,以前总有大官视察民情侬是晓得的,四爷现在就是那种级别的官,搞不好伊哪天到学界视察,侬还要被选中去献花呢。”
茹晓棠一面说着一面有意无意地翘着手指,她戴着一只火油钻,上周新入的,今天头一次戴,以为月儿会欣羡。
月儿却神色淡然,对她的话和她的钻,都反应平平。原本晓得她的财来路不正,有心提点几句,但想到‘夏虫不可语冰’,最终作罢,只盼着她早点告辞离开,叵耐茹晓棠不识趣,单簧说得越来越起劲。月儿病情未愈,这半晌一直止不住咳嗽,她也不嫌,横是叨叨着不肯告辞。
直到她忽然听到楼下有人说了声“啊哟四爷”,她狠狠吃了一惊,立时停住话头凝神听,嘴上脱口一句:“不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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