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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爷从上房回到荷花楼,这小楼位于戎公馆东首,因为紧临荷花池,故而被府上人称作荷花楼,是四爷打十三岁从北方来到上海的居室。

虽然成年后他极少回来住,但屋子打理的窗明几净,清风携着淡淡花香入室,倒也清雅适意。只是他平素喜好极简主义,仅有的陈设还皆是暗色,一派男士风格,这若是月儿住进来,怕是不大喜欢。

他叫来负责家具器件采办的刘管事,让尽快给这里翻新一通。如何翻新?就照福开森小公馆那边的陈设来。

月儿天生小女儿情志,喜欢软绵绵毛茸茸的物事,也喜欢亮晶晶明光光的摆设。

庞大的浴缸要摆在盥洗室中央,仆妇要把暖气片的铜栏擦的雪亮,华露精香皂、法国浴盐、爱得利爽身粉……般般件件,要整齐地排列在精光潋滟的玻璃台上……

这些吩咐完毕,刘管事没记清什么,他自己对着大浴室就已经觉出细香扑鼻,小女儿情调,总是柔的、香的。

刘管事正待退出,一个小听差探头探脑地进来,说老爷叫刘管事过去一趟。

四爷意外,心想这大半夜,怎么父亲也传唤起采办管事来了。他们戎家的听差分工明确,采办分置办家具的一拨和采买厨用蔬菜的一拨,而采办的上头又都有管家对接,很少被老爷少爷们直接叫过来派活儿。

“老爷莫非是要筹备七月十三结婚的物事么?”他不由问了一句。

“不是。”小听差说,“是要打理西首的小洋楼,三爷过两天要回来,还要带一位贵客回来,这位贵客据说是要常住的,所以老爷吩咐尽快收拾齐整。”

四爷了然,也是啊,父亲怎么会为他的结婚琐事费心?这座山寨国府大楼建成后,父亲就再也不管装修陈设的事情了,他是个粗线条的人物,不仅这些琐事入不了他的眼,家里除了老太太和三少爷的事情他会亲自过问之外,其他大事小情统统不管。

但是老三要带什么人回来?为什么要在戎宅常住?

他处心积虑守护的东西就藏在这座公馆,每进来一个人都是一个潜在的危险,他不能不警觉,刘管事走后,他思忖着上了二楼,又由二楼上了瞭台。

荷花池小楼最上边的这座瞭台,视线开阔,即使在这月光不甚明亮的晚上,公馆院落的东西南北皆可观之详尽。

戎公馆跟外面的夜上海节奏很合拍,每到了晚上才是最为喧嚣的时候,父亲应酬多,隔几日就要在前楼大宴宾客,而大少爷二少爷大少奶奶二少奶奶的交际更是不输当家老爷,每天下午四五点钟开始闹,直到翌日早晨为止,宾客不绝,牌声不停。

今天老爷没有宴会,前楼静悄悄影沉沉的,而大少奶奶和二少奶奶所在的西楼则盛宴隆重,笙箫歌舞的靡靡之音沸腾盈耳,乃至于四爷离得这么远都听得真切。

后楼是小姐和庶出少爷们的小洋楼,偏楼住的是各房姨太太们,这两处虽不似西楼那般热气腾腾,但也灯火辉煌笑语吟吟,不到后半夜不歇的。

如此大宅,藏个东西,不易寻觅,但同样,人多眼杂,管控起来也着实不易,而近期又不断涌入外人,大少爷的姨太太徐来、父亲的老妾嫩妇、而接下来三少爷也要带人进来……不可不当心。

正思索间,楼下传来翠屏的声音:“四爷,老爷有话讲,让您过去一趟。”

他都不用想也知道父亲要说什么,果然,刚进顶楼客厅,父亲就道:“老三有个朋友遇着点麻烦事,想来公馆避避风头,回头住他那幢小楼里,我会拔几个人专门守卫,你也帮衬帮衬。老三心热,别叫他在人前跌面子。”

“什么人?犯了什么事?”

“电话里边没细说,回来再问吧,老三忠厚,不会交错人的。”

“哪儿忠厚?”

四爷只是随口一句,因为他和三少爷一起长大,深知老三的城府。

没想到戎敬裁以为他在顶嘴,“还记仇!老婆都给你撬跑了还没完!不就是吃了你几口奶!”

这时乔氏端着一盅参翅汤进来了,柔声道:“这孩子,又跟你父亲顶嘴!”

回头又对丈夫说:“你回的晚,厨房只剩一些碎翅了,我让阿昭全做了。趁热用了吧。”

戎敬裁接过来囫囵吃着,与其说是吃得香,不如说是为了赶快吃完打发乔氏走人。

他总是远着夫人,恨不能一辈子不要见面,四爷晓得他们之间的难受劲儿,替父亲难受,也替母亲难受。

戎敬裁与乔氏曾是青梅竹马,但肩负使命的乔家为了那个东西的安全,坚决不能让任何一个知情者与圈子以外的人结合。苦等七年,戎敬裁在家庭的压力下成亲了,哪料头一任妻子早死,第二任也不寿,而就在第二任杜明月出事的第三天,乔氏投奔他而来了,当时坊间人人知道乔家被灭门,但内因几何却不得而知,戎敬裁也无心询问,甚至不知乔氏的到来,爱妻刚刚亡去,他失魂落魄神志不清,日日借酒消愁,乔氏在戎家客房滞留三日不得与戎敬裁谋面,第四日她等不了了,她已走投无路,戎敬裁是她唯一可以赌一把的人。

那夜,她走进了酒气熏天的内室,不出意外地,烂醉如泥的人将她认成了杜明月,一夜春宵,她有多成功就有多失败,成功是因为她终于有了容身之地,失败是青梅竹马的那个人之所以和她同床是将她错认成别人……

再后来,戎敬裁慢慢从亡妻之痛中走了出来,这不能不归功于乔氏的温柔贤惠,他心中不无感激。直到戎家遭人暗算倒台,戎敬裁才忽然得知自己落入了巨坑,乔氏无力隐瞒,坦白了真相,但为时已晚,戎敬裁没有了选择,他在娶她进门的那一刹就已经毫不知情地被卷入了漩涡,他知道,乔氏是故意隐瞒的,那时只有他能做她的保护伞,她没有别的选择,但她不该骗他。

他不是不愿做保护伞,他只是接受不了被利用,且还是将他一家子老小陷入危险之中。

从那之后,他再没有与乔氏进过一间屋子。

倒台的戎敬裁对来自暗处的强大对手毫无招架能力,为了一家老小的性命,他一方面忍下了被暗算的真相,对外宣传的是他挥霍无度,无心公务,乃至于倒台败北,以此表明不与地方硬碰硬;二方面他逼着乔氏将东西交出去,而乔氏也已坚持不下去,忍痛答应了。戎家总算缓过一口气来,但戎敬裁知道,乔氏没有全部交出,她还留着一部分。他毕竟与她青梅竹马,对她的个性再清楚不过。好在敌人已经消停,他也没有再计较剩下的那些东西。

但后来他越来越后悔,后悔当年没有逼着乔氏将那东西全部交出,再后来乔氏把他的亲生儿子带上了道,他再也不可能说服他们娘儿俩了。冥冥之中他知道,那剩下的一部分总有一日被识破,而一旦那来自四面八方的势力得知东西还在乔氏手上、还在戎家,那么他这个家族,也终究要受牵连,而这回,就不是倒台那么简单了……

房间里的挂钟磕托磕托地响着,乔氏已经离去,只余一老一少父子俩在抽烟。

“别人当官为了发财,就连赵振才那么个小机要科科长都恨不能顶得上个战区司令的家当。你图啥?当官上瘾了?”戎敬裁忽然开始训儿子。

四爷每逢这种时候就要踅摸着走人,但今日老爷子有点不大对付,声音沧桑疲惫,反常地没有吹胡子瞪眼,这反而叫人不踏实,就连小姨太太进来见着势头不对,都没敢再造次,掉头跑了。

“听老子一句话,舍了‘东西’,带你妈去南洋吧。”戎敬裁色厉内荏。“我还是那句话,那东西,你弄好了未必是个功臣,弄砸了后半辈子都消停不了。”

四爷半晌道:“我跟您说过,我可以带着东西另外找地方呆着,不连累……”

话没说完就被父亲打断了,“出去出去,老子就当没养你!”

戎敬裁劝儿子放弃那个东西,但如果他坚持不放弃,那么他必须留在戎宅,绝不允许带着那个东西另觅他处。毕竟是个做父亲的,戎敬裁不能眼睁睁看着儿子单枪匹马地送死,留在家里好歹还有他这把老骨头,有朝一日事情爆发了,无非他陪着一起上吧!

他让四爷出去,四爷反而没有出去,默不作声地抽完一只卷烟才离开的。

都是铮铮铁骨的爷们儿,父子俩面对面时,从来讲不出半句肉麻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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