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对生活的改变总是很突然。
孩子的记忆里没有准备的日期,就在某天,七虚岁的张平平正在杨二姊的大院里上下翻飞地舞着一根木头锹把,她在专注地模仿电视剧里的霍元甲大侠,也想自创出一套厉害的拳法。胡乱挥舞之下,不小心敲到自己的小腿胫骨,一股生疼蹿上眉头来。她正低头翻起裤管查看,大黑狗又嘤嘤地冲着门外吠起来,从它这温和地声音里就能得知,外面来的是自家人。果然,五分钟后,张全胜和蔡玉梅一人骑着一辆自行车,从街里来到铁西大院。蔡玉梅一进院门就跟张平平说了一通话,从中张平平捕捉到“上学”两个陌生的字眼。听妈妈的意思是说要去什么地方去“上学”,刚想问问“上学”是干什么,她就被蔡玉梅新买的自行车吸引住,立马跟妈妈讨要上,兴奋得摆弄起来。那是一辆小巧的深蓝色二四坤车,精致可爱,比起二八和二六自行车更像玩具。
不久,她被蔡玉梅领到一所学校。教学楼大厅的出口处,摆着一张旧木头桌,后面坐着的卷发女人表情冷傲。
“这孩子没上过幼儿园啊,那学校肯定不能收她。问你呢,你真的没上过幼儿园?你脖子上套个铁圈儿干甚了?”卷发女人忍不住笑出声音,又马上收起笑容。
“你快取下来!老师不让戴!哎,可多说她了,越说越拿上不放!”
“没上过幼儿园,按规定我们学校肯定是不能录取的……”
“老师,老师,我们就住这个片区,不录取我们,我们去哪上了?”蔡玉梅急得真跺脚,一个劲儿跟她解释,她根本不知道不上幼儿园就不能上小学,孩子一直是奶奶带着的,就没往外面送。“这孩子认识好多字,还会算数,幼儿园教得她都会,收下她哇。”
半天,卷发女人迟迟不吐口,凑巧的是,旁边刚好有个男孩也没上过幼儿园,男孩的家长认识卷发女人,正笑着跟她套近乎。女人说:
“那这样吧,你们俩数一百个数,你数一到五十,张平平数后面的。”她给熟人开了个后门,那男孩磕磕巴巴地数完五十个数,张平平轻松地从五十数到一百。
回来的路上,蔡玉梅诧异地问闺女:“谁也没教你数数,你咋会的?刚才可把我吓得,心乎扇一下,人家不让你上学可咋办,载不是把你耽误了!你二舅还安顿我让好好培养你!”
“妈,我还能数更多,我还会算术,后院哥哥做的题我也会做!”
“你这个铁圈子以后别老戴得啦,看老师给你扔了的!”
“妈,这个圈圈甜丝丝的,不信你舔一舔?”
张平平被顺利送进这所学校。开学当天,第一个走上讲台说话的人,就是让她数数的那个卷发女人。她自我介绍姓贾,是他们的数学老师兼班主任。她很老练地站在讲台上,掷地有声地冲下面坐着的一片娃娃提出一大堆要求。比如说:上课时不许说话,不许吃东西,不许走出教室,要把手都背到身后,不回答问题不许拿出来……一连串的规矩,把从小像草原上的鸟儿一样自由飞翔的张平平震住了,她心里咯噔一下:“这下麻烦了!以后的日子可不好过啊……原来上学这么麻烦,他们咋也不告诉我一声!”
好在,老师讲的东西不难,她每次考试都是高分,还经常往家拿老师奖励的纸笔,家里就再没人去管她的学习。因为上学,张平平离开杨二姊,搬到从前居住的家属大院,这边玩伴儿很多,她有时候跟邻居玩,有时候跟同学玩,跳皮筋,捉迷藏,跳格子,“三个字”,各种大人们小时候玩过的游戏和他们自己新发明的游戏,不论冬夏,直到天黑才会返家。除去惦着玩耍,孩子们再没别的念想,但老师问起来将来想做什么,总要回答科学家,老师,解放军,医生什么的。
作文课上,张平平描写杨二姊那田园般生活的文章,常常被老师评优,公开朗读。语文女老师姓陈,她是张平平生平第一次见到的美人,那一袭长发像会流动的墨色水波,随着她温柔的举止,覆在她背上肩上轻轻地滑动。她正在念平平的一篇作文:“……鸡窝里有很多只鸡,他们都是亲戚,有爸爸,妈妈和孩子。一只小草鸡正在琢着地下的小沙粒,她身体的羽毛有好几种颜色,我们给它起名叫‘小花’。‘小花’看见自己的妈妈走过来,‘噌’地一下,就跳到它的背上,她的妈妈就耐心地驮着它到处逛……走着走着,被大公鸡看见,大公鸡是这群鸡的头领,它嫉妒小鸡那样得意,立刻飞扑过去把它撵下来……”陈老师说话声很温柔:“同学们,你们觉得有意思吗?是不是很生动,写作文就是要有意思……当然,你们要有观察力才能写出来,你们看张平平观察得多细致。”
张平平跟着杨二姊见识过更多真实生动的生活,她对大家说:“我们家养了三头猪,我发现,三头猪有两头笨,有一头特别的聪明,她是我的……”这话出来,把整个教室笑得东倒西歪。“鸡很奇怪,如果把它的一只眼睛贴上,它就会原地转圈圈,走不了路……”同学们不知道她哪来那么多奇谈怪论,她一说他们就觉得好笑。老师让同学们用十分造句,张平平举手说:“我十分不想上学。”又是一片哄笑。后来,她就不再说他们听不懂的话。
上学后,张平平又住回原来的大院。一放学回家,张平平先写作业,写完作业就拿着她的铁环找邻居玩。院里和周围的孩常常聚成一堆,大大小小的,有的没上学,有的已经上了好几年。有个叫季鹏的男孩儿跟她是同班同学,他不怎么爱玩,前院有个开朗的男孩儿老跑过来找她玩,他也是刚入学,但在另外一个学校。因为她总拿着铁环,孩子们给她起个绰号叫“张铁环”,张平平不喜欢这个绰号,但抗拒没有用,她决定把那个东西永远收藏起来。
刚入学的孩子们基本都乖巧听话,最怕老师。渐渐地,那些跑起来都有些不稳当的娃娃们,一个个地开始变样,身手越来越灵活,个头儿快速往上窜,体格更加矫健,精力更加旺盛。四五年级的时候,张平平觉察到,班里的气氛出现些异样,关于男生和女生之间的事情被秘密地传来传去。据说男女之间有什么特殊的事情,不能公开讲,有的男生已经在向女生传递东西,被人发现,有的暗暗喜欢谁,也被人宣传出去,大家对这个话题的兴趣超出其他。
在学校老实呆了三年,张平平长高了,身体长得更瓷实,头脑更活跃,院里也再不内叫她“张铁环”。逐渐长大的她,已经完全摸清楚学校跟老师的套路,骨子里的不安分暴露出来。她身边总是围绕着几个关系密切的人,凑成小团体。做游戏是一伙,搞卫生是一组,考试时分工协作,由张平平写好,其他人配合传递给需要的人。几次考试下来,平常课堂学习表现不好的几个,却都考出高分,弄得老师很纳闷。不过,老师还是技高一筹,她们能收到内部情报。贾老师找张平平谈话:“张平平,你现在怎么变得这么难管理?以前不是这样的呀!你觉得你这样是在帮助他们吗?”张平平抵赖说:“我给他们讲的课啊,我自己整理的学习方法、背诵口诀,我还把诗编进流行歌曲,她们就都记住了。”“你觉得这样说,我就信了?那几个明明平时上课一提问就甚也不会,考试就考得挺好,这能糊弄得住谁?你学习搞什么花样我不管,再发现考试抄袭,就严厉处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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