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盛中用羡慕的语气说“弹丸之地的岛国达到了米国经济总量的一半,成为世界第二经济体”,说东芝,说三菱,说索尼,说飞到全世界买买买的有钱日本人,扫荡各种奢侈品商店,买下洛克菲勒中心,甚至花重金买下假的梵高《向日葵》……
他侃侃而谈,风度翩翩,有大话江山之感。
朱爸爸看长子的目光充满了崇拜和欣慰。
朱盛庸终于怯生生插问一句:“新闻上说,去年日本的股市就断崖式暴跌40%。”
全家人一愣。
朱爸爸露出茫然表情。通常他听不懂或想不明白的时候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朱盛中很快反击:“把东京的房子全卖了就能买下整个美国!要知道日本全国GDP只是是美国的一半,而首都的房价却能买下整个美国!多么强大啊!股市那种东西,虚妄得很,涨涨跌跌又有什么参考价值……”
朱盛庸刚想说什么,就听妈妈问道:“婷婷做日语导游,她应该更了解日本经济吧?”
朱盛中立刻眉飞色舞起来:“当然,89年的时候,读大一的婷婷还被她父母带去过日本旅游呢。哎呦,告诉你们,日本的娱乐产业发达得很很,到处都有品牌公司招募年轻漂亮的女孩当平面模特什么的。她们穿的衣服样式,比我们穿的新潮一百倍!瞧我们满大街都是穿军装的人,一点美感都没有!”
朱盛庸暗暗嗤笑。“一百倍”这种小学生都不屑于用的表达,居然还出现在哥哥口中。
朱爸爸本来听得挺认真,一见长子用那样的语气提到兰婷,立刻心情大变。他冷哼起来:“哼,小日本儿!有钱就了不起啊。还不是被我们八年抗战打跑了。”
朱盛中本要反驳,暗中被妈妈拉扯一下,立刻变成笑脸,哄小孩一样说道:“对对对,日本坏,让婷婷做好带队服务,多赚他们小费,多花他们钱,报复他们!”
朱爸爸觉得这是歪理,可又指不出哪里歪,只能哼唧了事。
闲聊过后,朱爸爸和朱妈妈去公共厨房做晚饭。
爸爸一走,朱盛庸就恢复几分生气:“哥哥,我觉得你盲目崇拜日本了。”
“嗯?”倒在床上的朱盛中舒适地躺着,慵懒地嗯了一声。
“去年日本股市断崖式暴跌是一种事实。这是一个信号,预示有危险的事情要发生。因为股市不是虚幻的存在,股票不是一张废纸,它是有其价值的。股价从长期看,是代表公司盈利能力的……”
“停!”朱盛中激动地从床上坐了起来,不敢相信地望着弟弟,“你从哪儿看来的这些观点?”
“我自己想的。”
激动的朱盛中发出一声嗤笑后,又倒了下去:“得了吧。”
“观点是否正确,看的是它本身,而不是它来自于哪里。”朱盛庸红着脸争辩。
“记住我的话,”朱盛中翘着腿,头枕双手,一派笃定,“日本股市下跌,只是短暂的休整。看着吧,它很快会继续沿着之前的速度赶超美国的。”
朱盛庸强烈不服:“绝无可能!股市暴跌,银行、投行资产大幅缩水,为了保住他们自己,必然会抛售一些固定资产来获得流动性。马上日本的房价就会下跌。若没有强有力的政策力挽狂澜,这一回日本经济会跌得很惨。”
朱盛中被弟弟的言论惹毛了,他愤恨地起身,冷嘲热讽道:“你以为你是谁啊?能判断日本房价?疯了吧你?”
朱盛庸还要辩解,房门由外面推开,朱爸爸肩头搭了块毛巾,一脑门热汗地走进来。朱盛庸马上闭嘴不言。
因为朱爸爸的暴虐和阴晴不定,朱盛庸早就决定在爸爸面前尽可能“不说不做”。不说不做,并不会错。
又过一会儿,朱妈妈端了一锅菜饭进来。一家四口每人盛一碗,各自找地方端着饭碗吃饭。
“今天晚上怎么吃得这么简陋啊。”朱盛中不满。平时也不见得丰盛,可好歹有豆腐乳、紫菜汤充数,三四个小碟小碗还是有的。
“明天吉吉要请我们吃饭。”朱爸爸言简意赅。中间的关联靠自己想。
朱盛中扑哧笑出声:“好家伙,从头天晚上就开始为吃饭店做准备了。吉吉是要在哪里请我们吃啊?”
“和平饭店。”
朱盛中口中的菜饭直接喷了出来:“哪儿?”
和平饭店是上海市的地标性建筑,位于南京东路和外滩的交叉口,楼高77米,共十二层。落成身负远东第一高楼的美誉,落成之后的几十年里,都算是上海的“摩天高楼”。
解放前,它大门朝外滩开放,因奢华尊宠、纸醉金迷而闻名遐迩。解放后,闻名遐迩的爵士乐队继续演出,铜质的绿色金字塔尖延续昔日经典地标风景,和平饭店再续风华,成了外国代表团及重要人物访华的接待场所。
总而言之,它在上海人心目中是高大上的存在,一般人不会把下饭店请吃饭跟和平饭店联系在一起。
“吉吉说她的钱多得一辈子都花不完。每天可以放心花100块。100块!每天!她这么有钱,当然要挑全上海最好的饭店请我们吃饭喽。我和阿庸头冒着的夏天的大太阳去虹桥机场接的机。”朱爸爸说道。
“所以,她并没有亲口说要在和平饭店请我们吃饭?”朱盛中反问。
“你等着吧,她会挑和平饭店的。”
朱盛中长出一口气:“是你自说自话就好,省得我压力大。我现在连进和平饭店的衣服都没有。你倒是提醒了我,我要赶紧攒钱买行头了。”
“衣服?吃饭跟衣服有什么关系?”朱爸爸茫然地问。
没有人为他解答。他也不执着于得到答案。
全素的菜饭过后,大家洗洗刷刷——洗洗脸,刷刷牙——躺下准备睡觉。家里热得像个蒸笼,朱爸爸卷了一个破草席,下楼睡马路边。
无独有偶,像朱爸爸这样豪爽的爷叔有很多。爷叔们穿了条大裤衩,大剌剌往路边一躺,摇着蒲扇,嘎山胡,聊到兴尽,呼噜着睡去。
女性含蓄一些,睡在家里。
年轻的男子,譬如朱盛中和朱盛庸这样的,因为爱面子,比父辈更注重个人形象,既不当街撒尿,也不夜宿街头,渐渐连上海骂也不说了,而且,夏天开始羞于在家外面打赤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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