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平堡冷风吹起,陈阿虫站在堡外的崖边,等着他的儿子们归来。
历史一千年后,这里有个名字叫做青石嘴,乃是工农红军第一支骑兵连诞生之地。
而在张周,西平堡也是一座英雄的城市,自我张圣人进入凉州开始,整个西平堡共有一百四十七人扈粮从征,至今已有三十二人战死沙场。
不,应该是三十三人了。
鼓乐声从谷底蜿蜒盘旋向,一面面彩色的大旗前后迤逦,人穿金色明光铠,马披耀目橙赤甲,袒露右臂的外袍乃是团花锦帛所制,富贵非常。
这种装扮,不是普通人可以穿的,也不是普通兵将可以穿的。
在中土需要有三十二阶从七品拱卫郎以的官阶,这在武阶官中,已经脱离了低级军官范围,算的是中级军官了。
要是在中土之外,那就只有封爵君男或者大王三卫都虞侯以者可以穿。
而现在,西平堡外山下一下就出现了近百位这种中级军官、封臣。
他们在肃穆哀伤的鼓乐声中,护送着一个由天竺圣檀木制成的宝盒向西平堡而来。
宝盒中装着的不是什么金珠宝玉,而是一位战陨英雄的骨灰。
西平堡的后生们统一身着白色长袍,头缠素色抹额,抹额写着他们的姓名籍贯和豪言壮语,见到有马队从下面来,立刻就策马前迎接。
等行到被一员金甲骁将捧着的骨灰盒前,后生们纷纷从头取下抹额,缠在了骨灰盒,随后跟着马队一起,来到了西平堡的大门口。
大门口,身穿绿色官服,网巾裹头的白水县知县和一旁的白水巡检司巡检一起,将一面刚从神都皇城快马送来的银白底三辰旗,裹在了缠满素色抹额的圣檀木盒。
“我的儿啊!”
直到此时,大门口被一众妇人搀扶着的陈阿虫的老妻,才哇的一声哭出声来,她几次想要过来抚摸圣檀木盒,但都因极度的悲痛使不劲。
陈阿虫还在悬崖边,他捂着眼睛压抑着呜呜咽咽的哭了几声,泪水顺着脸颊簌簌而下,在苍老的脸庞蜿蜒流淌。
半晌后,陈阿虫用衣袖擦干泪水,紧接着,他快速换了当年攻破夏州之后,圣人赏赐他的櫜鞬服。
身着红襕袍,外披红披袄,头缠红抹额,右侧悬胡禄,左侧双弓缠,脚乌皮靴,环首横刀深埋鞘。
陈阿虫大步走来,仿佛从山谷中走出来的山神土地一般,他按着银刀,看着儿子的骨灰盒高歌曰:
“火山六月应更热,赤亭道口行人绝。知君惯度祁连城,岂能愁见轮台月。”
众甲士微微一凛,张贤瑀带头摘下了头的兜鍪,放之右手后接着高唱:
“脱鞍暂入酒家垆,送君万里西击胡。功名只向马取,真是英雄一丈夫。”
陈阿虫是认识张贤瑀的,怎么也是老归义军的,他强忍着泪水,安抚了下痛哭的老伴,随即站前来。
红衣伴着灰白发,陈阿虫站的标直,他自泪水从未停过的四子手中,接过了装着三子的圣檀木骨灰盒,看着张贤瑀说道:
“大王,三郎走时,老朽就是唱着这首送李副使赴碛西官军为他壮行的,敢问大王,三郎可是英雄丈夫?”
张贤瑀吸了一下鼻子,也把身体站的标直,“回表舅翁的话,三舅为孙儿亲随,自木鹿城开始,大小数十战每战登先。
驻马城外马什哈德斩将夺旗,同枝城德黑兰下飞射敌酋二十有三。
及至小孤山决战,三舅与八十勇士决死先登,刀斩贼胡数十,破敌万人大阵。
终因战马失蹄,阵殁他乡,他是堂堂正正的大周真英雄,华夏好男儿!”
“好!”陈阿虫大喝一声,他红着眼眶,尽力将头昂的高高的,双手在圣檀木骨灰盒不停抚摸着。
“三十年前,是某亲手将曲城武敬公的骨灰从圣人手里接过来的。我的儿啊,你也行三,没给你三伯丢人!”
陈阿虫口中的曲城武敬郡公就是他的兄长,一百零八元从将中排行七十九,追赠曲城郡公、谥号武敬的陈三郎。
“是个英雄汉子,没给我们西平堡丢人!”
“陈三哥儿好样的,杀胡过百,死得其所!”
“大丈夫,就该如陈三郎那样,纵横万里、张我族雄风。”
“三郎不愧是陈高祖武皇帝的子孙,到了天,也有脸见祖宗了!”
“白水巡检司长征健勇过涧虎魏三郎,前来给陈三哥儿送行了。”
“安仁巡检司骐骥社都头温小五,前来给陈三哥儿送行了。”
魂兮归来的呼声中,西平堡及其周围乡里的百姓都来看热闹了,所有人都在赞叹着。
不断有三山五岳的好汉子报自己的名号,前来为小陈三郎这位英雄送行。
后生们看着、听着一个个面红耳赤,人虽在西平堡,但心早就飞到战场去了。
陈阿虫让留在身边养老的长子向着四周团团一揖,代替他答谢了众人。
这个送行,可不是嘴的送行,而是要在呆到出殡之日抬棺山的,在此时的乡间,甚至就是后世的乡间,都是一份很大的恩情。
“我儿一人阵殁,固然是惨事。但今日有这么多大好男儿还乡,切勿因老朽一家而伤万家团圆之喜,三日后,老朽再请各路豪杰到西平堡来饮酒吃肉。”
仁义啊!张贤瑀都忍不住感叹了起来。
这西平堡中出征五十余人,除了早先战死一人病逝一人外,就只有陈阿虫的儿子陈三郎战死了,其余不是带钱回来了就是人回来了。
但陈家是西平堡第一大家,陈阿虫兄长是元从大将,地位非凡,他们家要是在办丧事,其余乡亲家自然就不好欢庆了。
所以陈阿虫把丧事定要三日后,就是为了不打扰别家欢喜,确实仁义。
张贤瑀没有走,因为他的事情还没完成,陈三郎虽然战死了,但是他身前就是张贤瑀安王中卫的都虞侯了,决战大食的时候又立功颇大,至少可以封一个君子,治四千户、三万民的。
这份家业,按照陈三郎的遗愿是要在兄弟的儿子中寻一个过继给他,然后等成年后再去波斯继承他的爵位。
若是家中无有兄弟,或者兄弟的子嗣也不丰,就会把这个爵位收回。
所得钱财一份给父母养老,一份把他送进西行忠烈英雄祠,此后由国家祭祀,以便他在天也能享受血食和香火。
而与陇右西平堡陈家的淡淡哀伤不同,关中乾县韦家乃是另一幅场景。
自从韦氏五彪西行之后,朝廷给了韦家老汉二十五贯的体恤钱,留下了一百亩的永业田,瞬间就让韦家收入暴涨了起来。
不过,也不是没有后遗症。
韦氏五彪,原本是乾县新阳巡检司地盘的一霸,韦大郎和韦三郎,也多倚仗五个兄弟的强横战力,在乡间横着走。
可是现在韦氏五彪已经走了,新一代的乡间恶霸很快就填补了来。
他们最开始或许摄于韦氏五彪的名声,不太敢找韦大和韦三的麻烦,但天长日久后,胆子就来了。
韦三郎手里拿着一把锄头,眼睛死死盯着远处一个拽的跟二五八万样的胖子。
胖子端着一条板凳,大马金刀般坐在一个路口,不屑的看着韦三。
这个路口的后面,就是韦三的准岳父家。
未婚妻李娘子正和母亲抱在一起吓得瑟瑟发抖,泪花只在眼中打转,李娘子还有些绝望的看着拿着锄头,却一直不敢前来的韦三。
“韦三郎,你他妈的还以为是你五个兄弟还在的时候呢?还想骑在我牛二头拉屎拉尿?
也不撒泡尿照一照,韦应虎他们不在,你算个什么东西!
告诉你,李家二娘子的聘礼,某已经交给李老爹了,二娘子就是耶耶未过门娘子,你这驴入的再敢来,老子打断你的腿!”
说完,牛二扭头朝身边一个有些讨好的佝偻着老汉问道:“是吧,岳父大人,小婿说的可没错?”
“没错,当然没错!牛大官人已经给了二十贯的聘礼了。”
“你怎么能这样!”韦三郎急了,他难以置信的看着李老爹,气得嘴唇都开始哆嗦,“明明是我先给了聘礼,哪有礼收两家的道理?”
李老爹此时来劲了,他把眼睛一横,“什么聘礼?老夫可没同意那就是聘礼,韦三你还是快回去吧,小心一会挨打。”
事情确实有点麻烦,韦三郎下聘的程序太简陋,现在被人抓住了把柄,哪怕是告到官府都很难获得支持。
他唯一的期望就是李老爹,但很明显,李老爹更喜欢牛二这样在乡里间有武力的新一代恶霸。
不过李老爹愿意,女儿李二娘可不愿意。
牛二这样浑汉,连老母和姐妹都敢动辄饱以老拳,她嫁过去去还不得被活活打死?怎么看也没有嫁给老实、勤劳但家境富裕的韦三郎好。
“三郎,我不要嫁去牛家,我不要嫁给牛二!”
听到心人撕心裂肺的哭喊,韦三郎也崩溃大哭了起来,举起的锄头却无力的跌落到了地。
他从小就是个老实孩子,除了知道辛苦耕种以外,连放牛都不敢把鞭子抽重了,哪敢去跟牛二这样肥壮的恶霸打斗。
就算他去了,大概率也是打不过的。
看到韦三郎如此无能,听着李二娘撕心裂肺的哭喊,牛二没有半点不适,没有升起半点同情心,反而更加兴奋了。
他站起身来提着哨棒不断逼近,把韦三郎吓得额头冒汗,踉跄后退。
“猪狗样的憨屡生,还敢来跟某家抢娘子,今日非得让你知道知道什么叫厉害!”
哗!周围围观的乡民发出阵阵惊叫,本来有几个想要打抱不平的,一看牛二这么蛮横,退都退不及,哪还敢前。
李二娘见牛二气势汹汹,心疼情郎的她挣脱母亲的手,哭叫着往牛二扑去,韦父、韦母和韦大嫂也赶忙涌前去想要阻拦牛二。
牛二虽然浑,但面对老翁、老妇还是不敢太下狠手。
我张周标榜以忠孝治理天下,牛二打了韦三郎,只要不重伤,说不好汤药费都用不着给。
但是把知天命年纪的韦父、韦母打伤了,那就肯定是要去县衙挨板子的。
所以,牛二扎紧衣服,不敢用哨棒,而是连推带搡就把韦父、韦母给推倒在了地。
至于韦大嫂,她根本就没敢去,而是扶着跌倒在地的婆婆,两婆媳一起嚎啕大哭了起来。
“二郎、四郎哦,你们回来看看啊!咱家被欺负了啊!”
直到这时候,韦大嫂才觉得,当初在家里一顿能吃几十斤玉米面馍馍的五个弟弟,是多么的宝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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