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李烈穿上实习生的制服再次来到了殡仪馆。穿过长长的青灰石砖走廊，进入到狭窄的楼道的时候，他心里莫名就开始往下沉。

虽然叶澜澜总是孜孜不倦调侃说，他是个有前途的年轻人，只要好好干，一定能变成殡仪馆一把手。

然而李烈对正式入职这件事情并没有太大兴趣，他只是想要累积好一手的素材，快点完成他的学术调查，再弄一篇有人文情怀的论文，然后就离开这里。

这只是个过度期，他如此这般的安慰着自己。但是现实是，他一旦进了殡仪馆，心里头就很沉重。那种感觉就是身上绑了石头，被扔进江海里，一直到看不见的深渊，简直没有尽头。

在接待室外，站着一些张望的人。他们眼巴巴的透过玻璃窗望向里面的人，脸上的神色显露出了伤心、担忧、惶恐。

这些都是家里人病重弥留，提早来了解情况的；又或者是看到殡仪馆发在报纸上的业务折扣信息，悄悄过来探个底价的。

国人对于生死的事情，总是看的比较敏感。当众是不适合去讨论或者去议论的，仿佛一提起便是不尊重或者讳莫如深。

因而这些人来的时候神色都有些谨慎，一方面想着这是他们送走亲属的最后一站，命运对人的宣判终点也止于此了，难免有种兔死狐悲的感觉；另一方面又生怕被相熟的人知道，面子上有些过不去，也就显得格外小心。

仪容整理间还弥漫着酒精消毒的味道，这是澜澜每天的必修课，在正式开工之前一定会先用酒精把房间内肉眼可见的东西一概仔仔细细消毒一遍。

李烈还没跨进去，就觉得心脏一阵阵的抽痛。他是个追求完美的学者，即便现在只是在殡仪馆以实习生的身份做实践调查，他也力求要做到最好。

只是越是这样，他就越觉得神经紧绷，以至于从头到脚好像都有些不太对劲，肌肉有种说不出的酸痛，连带着呼吸都有些困难了起来。

起初他觉得是不是因为刚到这里工作不久，经验不足又有各种突发情况，以至于时时应对新情况而导致的紧张。后来他发现，可能是自己内心深处还没有真正去接受这份工作，因而便有了强迫的情绪，进而导致了一些厌恶的表征。

作为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分子，他可以压制这种情绪，甚至是力求完美的把殡仪师副手的职责做好。但是人一旦有了抗拒的情绪，就注定这是一条需要自我思想斗争的艰难之路。

“如果你不能对你的工作报以热忱，那么这条路你是走不下去的。”偶尔的，澜澜也会跟他正经说两句。

同样的环境下，叶澜澜显然就从容稳重很多，面对着各色各样的家属和大体，她总是自信又果断的将事情处理好。某种程度上，她有着一种掌控局面的能力。只是简单的几句寒暄，或者随便瞥上一眼，她就可以立马根据情况去做出应对。

虽然李烈嘴硬不承认澜澜有资格做他的入门老师，但是他还是打心底里佩服她这种随机应变的能力。他的博士学历显然比本科毕业的叶澜澜要高的多，但是论脑袋的转弯程度，论坚持的精神，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可能还不如澜澜半分。

只是他不明白，叶澜澜这么好的条件，为什么偏偏会选择在殡仪馆工作？这对一个年轻姑娘来说，并不算是一件容易的事。

但是他敏锐的意识到，像叶澜澜这样的人，就算今天不在殡仪馆做事，随随便便在任何一个地方都是有存在的价值的，甚至可以发出耀眼的光来。作为一名申大的博士生导师，这基本的识人能力是没有偏差的，李烈对此十分笃定。

“哟，大少爷，拖拖拉拉的，可算是来啦？你也不看看几点了。”澜澜抬头瞥了眼墙上的挂钟，不无讥讽道。

李烈揉了揉脑袋：“这不是昨天酒喝过了，头疼得厉害嘛。夜里还起来吐了好几次，真的吃不消。”

“啧啧啧……你说你这小身板，是不是得加强锻炼了？你不是还我还小个三岁呢。不过就是喝了一丢丢的新加坡司令而已，就成这副德行了，也太弱了吧？你这样不经事是不行的，喝酒吐、工作吐、坐车吐，真到了吐无可吐的时候，可就没人救得了你了。”澜澜手脚比划着鸡尾酒的杯子有多浅，复又郑重其事地拍了拍李烈的肩膀，一脸同情的说道。

小身板？太弱鸡？吐无可吐？？？

李烈心里涌起了一股股的不服和倔强，作为一个成年男人，竟然被一个大不了几岁的小妮子指着鼻子说不行，这也太不可接受了。他的自尊心哪里容许能吃得下这样的话来？

“我觉得你这看人的眼光不太行，喝酒我很在行的，你是没见过我在外面喝倒一桌人，人家追着我叫大哥的时候。我……”李烈说的舌头有些打结了，他这辈子都没有过的尴尬，全都在叶澜澜这里见识到了。

“别我我我我了，喏，这封信给你。”澜澜将一袋东西和一封信一块交到了李烈手里。

他瞥了眼袋子，里面装的是新加坡产的肉骨茶调料包，还有猪肉脯等特色美食。再拆开信一看，果不其然是吴永和写的亲笔信。

却见信上写着：

澜澜、李烈：

当你们看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在前往大凉山的汽车上了。感谢你们俩为青芙所做的一切，她最后的模样真的很美。如果青芙真的在天有灵的话，也一定会觉得欣慰的吧。

她的去世对我这个早已经年过半百的人来说，的的确确是一件十分痛苦又悲伤的事情。但是与你们短暂相处的过程中，我回忆了过去，突然发现其实在绵长的人生苦难中，一切不过都是经历罢了。

当翻过一座座的高山，重新回头去望、去看，这个时候我会发现许多过去放不下的东西，其实慢慢已经放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