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窗户和大门都是关着的,从外面照进来的光线不足,所以显得有些昏暗的屋子里,作为一个典型的,从小就在马背上颠簸,吃着雪水煮的牛羊肉,喝着牛奶,与族人在摔跤中长大,就好像一头狗熊一样壮实的熊罴军前任左将军完颜珂尼,正趴在堆满了一份份军情卷轴的长桌上,把脸都已经埋了进去,呼声那打得是震天响,只差没把头上的房顶给掀了。
这真不能怪他明明兵临城下,大战在即,竟然还躲在屋子里打瞌睡,委实是因为他已经为这最后的一战操劳了太久太久,久到哪怕是像他这样钢浇铁铸一般的汉子,也不能光靠着自己的意志撑下去,就看他刚刚还在伏案写着什么东西,可突然间眼前一黑,就这样直接晕过去了。
没办法,之前的一个多月,他们被人给打得几无还手之力,一败再败,一退再退,甚至于到了最后,整个燕州号称六十万兵马,竟然就只有他完颜珂尼手下的这一部分熊罴军,得以安全地撤到了凉州,保留了一份有生力量,为摇摇欲坠的大凉,续上了一口气,还能有与敌人再战最后一场的机会,至于燕州的其他兵马,已经悉数阵亡,为国尽忠了。
而他完颜珂尼,也因此而被朝廷破格提拔,并且派人过来紧急为他加封了包括“辽东兵马大元帅”,“剿匪大将军”等一系列头衔,让他成为了暂时来说,凉国武官中头一号的大人物,也算是圆了他儿时的梦了。
大凉朝廷,或者说当今的皇帝陛下在这件事上,更是再次展现出了他的大气与容人之量,竟然没有加派任何不懂军事的文官一流过来作为钳制和监视,而是把一应对敌之事,全权交由完颜珂尼一人负责,包括他原本手下的部分熊罴军在内,还有凉州现在的一切兵马,都统一归他来调遣和指挥。
这一朝得势,他头顶上的官帽子比之当年号称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不世神将常定方又能差多少呢,他完颜珂尼若是能再争气一点,努把力打赢这决定双方国运的一仗,那事后最起码一个世袭侯爵是跑不掉的,若是能够再用心打点一下,或者说皇帝陛下龙颜大悦,不吝赏赐的话,那一个公爵之位也不难。
当然了,一切的前提都建立在他能够在双方实力差距极度悬殊的情况下赢下这场硬仗,不然事后他所背负的,就不是一世的英名,而是几百年的骂名了。
能力越大,责任就越大,站得越高,跌的就越惨,天底下没有白拿的东西,这是世人都知道的道理,既然接受了朝廷的册封,站出来揽过了这份责任,那肯定要承担失败的后果。
总而言之,凉州现在所有的事务,都要靠他一个人来负责调度,这就相当于让他一个人抗住了大凉在这场战争里所承受的绝大部分外界压力,不光是东边的卫晋联军已经兵临城下,随时可能进攻,还有西边的幽州后院起火,原本最大的助力一下子成了最大的威胁不说,另外还有一直保存实力的蜀国在边上虎视眈眈,你说他能不心焦,能不累么?
早在今天之前,完颜珂尼已经有整整五天五夜没有合眼了,不是待在屋子里处理军务,就是策马前往各处防线视察,这位曾经因为眼睛大,气势足,所以在燕州如雷贯耳的“虎目将军”,一双炯炯有神的虎目早就已经不见了,现在倒更像是个“鼠目”将军,一对眼睛几乎都睁不大开不说,里面还全是血丝,就连他手下的士兵看了,都忍不住主动出言劝他先休息一二,只是被他给非常严厉地呵斥了一番,就不敢再多提了。
因为过于操劳,再加上一根心弦一直紧绷着不肯睡觉,今天若不是有高人在场相助,他不定就得死在这张桌子上了。
是的,除了完颜珂尼这位凉州暂时地位最高的兵马大元帅以外,在这间屋子里,另外还有两个人。
一位白衣胜雪,但毫无血色,皮肤的颜色比他身上的衣服都更显苍白,形销骨立,单看外表,就好似一副披了人皮的骷髅在行走,这不是从幽州匆匆赶过来的顾苍又能是谁呢?
至于另外一位,那就更让人所惊讶了,其身穿着一套压迫感十足的黑衣轻甲,身形矫健,肌肉匀称,就好似一头豹子一样极具美感与爆发力,气质傲然独立,如鹤立鸡群,正是先前在燕州侥幸苟命,被靖龙带人给救下的曹焱。
这两个人之所以今天会在一起,此事说来话长,但没什么需要详细解释的必要,只说一头雾水的曹焱,在被人从燕州给带来之后,跟在顾苍的身边也有差不多有快两天了。
这两天里,他多是在一边看,其实很少说话,但饶是像他这种心高气傲的人,越是与这位连行走坐卧都很困难的太子爷相处,便越是禁不住地要敬佩,乃至于崇拜他,甚至忍不住要自叹弗如,暗生结交之心。
当然了,让他如此关注对方,注意其一言一行的主要原因,其实还是因为顾玄,这两兄弟从外表到性格,包括行事的风格,都可谓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但如果仔细一琢磨,却又有很多的相似之处,也正是因为顾玄对这位太子爷不经意间所流露出的崇敬被他看到了,才会让他曹焱愿意走这一遭,并且经历了如此奇幻的两天。
坐在特意铺了一层软垫的椅子上的顾苍,突然往自己旁边看了一眼,正巧是对上了曹焱投过来的目光,后者下意识地赶忙移开了自己的视线,望向了别处,假装是在随意扫视屋中的情况。
顾苍微微一笑,双手搭在已经很难伸直的膝盖上,主动开口安慰对方道:“再等一会儿吧,曹将军,不用急,咱们还有足够的时间,你可以先坐一下。”
曹焱站在原地不动,双手抱胸,故意做出了一副神色漠然的样子,沉声道:“我自然是不急的,何况我虽然对这位完颜将军没有太多的耳闻,但就冲他能够审时度势,懂得分析战况,不盲目地与敌人拼命,反倒是保存实力,从燕州成功地撤了出来,也算是有几分本事了,再说这些日子把担子都压在他的身上,这眼看大战在即,他又是总指挥,接下来能休息的时间就只会更少,是该提前让他好生地睡一会儿,只是有些可惜了,如果能来得再早一段时间,我肯定是要向太子请命,让您将指挥权交允我的。”
对于明天即将到来的这场战役,他是真的感觉非常之兴奋,就只恨不能早点开打了,因为他知道,他马上就可以与一位梦寐以求的对手交手过招了。
唯一让他感觉非常可惜,或者说有些烦躁和不爽的是,那个人是总指挥,负责坐镇中军进行调度的,所以他们算不上什么棋逢对手,针锋相对,因为两个人所处的位置就完全不一样,无法在同一高度进行比拼和对决,真正在地位上与之匹配的对手,是完颜珂尼,而不是他曹焱,可他到底是一个识大体,明是非的人,虽然感觉非常的遗憾,却不会被一时好战的冲动所蒙蔽了心灵。
首先从之前燕州已经结束了的一场场战事就可以分析出,这个完颜珂尼肯定不是个庸才,再加上他在这里的时间够久,他对手下这些人的了解,肯定要比自己一个初来乍到的人深。
自己要是单纯因为想与谢厚胤摆开架势堂堂正正地一战,就冒冒失失地说要抢夺这次大战的指挥权,那没必要,因为他还真不一定可以比对方做得更好,甚至做的更差都有很大的可能,可如果哪怕只是再早几天,他都会想要作为这场大战的总指挥参与进来。
顾苍抬起头,望着黑漆漆一片的房顶,眼神其实已经飘向了不知名的远方,他喃喃地道:“以后的天地会更广阔的,你会有更大的舞台,会有更强大的对手。。。。。。”
曹焱一直在认真地盯着趴在桌上,鼾声如雷的完颜珂尼以及那一堆文书,没去看顾苍,更没听出他语气的飘忽,所以有些很不客气地打断道:“可再也没有这样的对手了。”
他胆子之所以会这么大,不光是因为他本身其实就是个非常高傲的,说话很直接的人,而且除非是身在顾苍的计划之中,命运受他的任意摆布,不然其实一般人会很容易觉得顾苍是一个非常好说话的善人。
顾苍没有马上反驳曹焱的话,也没有去呵斥他,反倒是非常认同地点了点头,平静地道:“你说的没错,可人这一辈子,总归都是要留下一些遗憾的,不是吗?可遗憾不会让我们变得残缺,相反,它会让我们变得更加完整,情深不寿,慧极必伤,天理循环,总不至于让你一个人把所有的好东西都占全了不是?”
曹焱神色一动,扭过头,望了他一眼,尤其是在看到那些已经变成了可怕的青黑色,并且浮在了表皮的经脉后,表情有些苦涩地道:“是的,您说的在理,可容我冒昧地问一句,您要送我们这样一场大造化,又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顾苍摊开手,耸了耸肩,这个平常人做起来有些俏皮的动作,发生在他的身上,竟然给人一种恐怖和不适的感觉。
“理由很简单,首先我是个凉国人嘛,我总不至于眼睁睁地看着国破家亡而无动于衷,你说对吗?至于第二嘛,那容我冒昧地说一句,你,还有那边在打鼾的那个,以及幽州那头小老虎,都算是我最后留给小玄的班底,有可以信任的人握住兵权,他的路自然就能走得更顺当一些。”
曹焱神色变得纠结,忍不住转过身,道:“可您这样,就像是。。。。。。”
他说到这,突然自觉地闭上了嘴,又无奈地低下了头,因为他就算胆子再大,却也说不出“为他人做嫁衣”这种非常无理的话来,他毕竟是个聪明人,知道什么是底线。
“唉。”
顾苍轻轻地叹了口气,然后有些感慨地道:“其实我这些日子里也在很认真地思考一个问题,那就是把自己的梦想强加在其他人的身上,完全不顾后果地去揠苗助长,是不是一种很自私的行为,其实设置什么考验也好,还是说谈一些很空泛的东西也好,会不会都是没有必要的东西,其实我现在,就只希望他将来的路,不必如我走得这么艰难,未来的人族百姓们,也能过得更好一些,这就够了,尽人事,听天命,就这么简单。”
说罢,他也停了下来,不再多言,然后伸手从怀里摸出了一个玉质的小瓶子,递向了曹焱,笑着道:“知道你等不及了,去吧,瓶子里的药,喂他两颗就够了,我得剩下一些,再多撑几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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