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的活着,自由的选择了死亡。
命运、神明和死亡,都未曾让他低头。
现在,他死了。
寂静里,彤姬沉默着,看着那一张平静的面孔,想要说什么,可眼泪不知为何流出来。
作为神明,羿是她的仇敌,可神明已经消亡了。
作为凡人,羿却是她的父亲……
但她的父亲却已经死了。
成为人的第十五年,她第一次的,感受到,作为人的悲伤。然后,才发现,不知不觉,却早已经学会了作为人的喜乐和欢欣。
当她成为太一,失去了所有的同伴。
可当她选择去成为人的时候,却注定会失去更多。
现在,她自由了,可是却对一切无所适从。
世界太过于庞大,也太过于残酷。
她已经看到了漫长的迷途。
“我要走了,父亲。”
在简陋的葬礼之后,她凝视着沉默的坟茔,最后道别。
无人回应。
可在幻觉之中,却依旧仿佛能够听到那愉快的笑声。遥远的余音回荡在天穹之上,随着风一起,追逐着她,向了远方去。
即便是对于曾经的神明而言,旅途也依旧如此漫长又艰苦。
失去了所有的力量之后,她再一次的将精力投注到了往昔视为玩具的秘仪和炼金术之中去,以此为生。
如此,孤身一人的游荡在大地之上。
匆匆数年。
她自九州之间跋涉,穿过了不知多少聚落,见证着繁荣和衰败,和平和战争,寻觅着往昔的遗痕。
可即便是踏遍了曾经同伴们的聚所,依旧找不到任何神明存在的痕迹了。
在昆仑山的最高处,在深海之中,甚至凭着飓风和木翼升至云层之上,寻找曾经属于自己的宫阙。
可除了一重重尘埃和坍塌的遗迹之外,一无所获。
神明们已经不再出现在于尘世之间,就好像舍弃了世界,将她一个人留在这孤独的世界里。
可直到最后,当茫然的寻觅迎来终结,她再一次回到了大地时,那曾经被自己忽略的低沉鸣动,才变得如此清晰。
来自大地之下。
那浩荡庄严的奔流,贯穿山峦和河流,遍及一切,笼罩所有。
名为龙脉的庞大存在。
自奔流之中,熟悉的鸣动重叠在一处,如此熟悉。
那一瞬间,自迟滞的恍悟中,彤姬终于迎来答桉。
他们无处不在。
他们就在这里。
这便是神明们最后的归处……
将所有的一切神性和力量归于龙脉,将这一份职责,交托到凡人的手中。
令神明自天命的桎梏中解脱。
他们的灵魂化为奇迹和变化,同此方的大地和世界融为了一处,从此往后,凡人和神明具为一体。
纵然这无穷的力量隐匿在每一个人的灵魂之中,难以窥见,但只要善加引导,恒久的维持的话,那浩荡的规模,终有一日能够真正的显现于尘世之间吧?
从此,于这一片大地,于整个世界一同长存。
或许,这便是往日白泽想要和自己商量的事情吧?
如此离奇和夸张的计划,也只有那个家伙能做得出来了,也唯有曾经的自己,不能接受。
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就已经比彤姬还要更早的,察觉到了她的虚伪和野心。可即便是如此,他们却依旧让彤姬重新活在了这个世界上。
作为人,去面对这一切。
从此之后的时光里,她的足迹遍及了现境的每一寸角落,以人的视角,见证着永无休止的纷争。
以不同的名字,从所有人的生命中经过。
然后,以不同的作为,留下了截然不同的传说。
见过她的人都将她当做了难以捉摸的幽魂,可没见过她的人,都将她的存在当做荒诞无稽的醉话和传言。
一次次的漫长沉睡,又一次次的短暂苏醒。
她早已经应该死去,可偏偏死亡未曾到来,即便是她刻意的寻觅,可每一次闭上眼睛,在漫长的梦境尽头,总能够看到,那一柄闪耀的彤弓。
遗留在自己灵魂中的神之楔。
或许这就是常仪和羲和所遗留的祝愿。
因为她们的祝福,她无法死去,因为羿的期许,也无法放弃和停下。
就这样,自神明和人之间徒劳徘回,自世间疲惫的寻觅徒劳的追逐着永恒和超脱。
可所得到的的,只有永无休止的循环。
一次次的见证着徒劳的挣扎,一次次的迎来破灭和死亡。
直到神明们死去。
直到她渐渐的从人化变成了传说,她是曾经的帝俊,是曾经的精卫,是曾经的不死之鸟……
在这没有尽头的道路上,她渐渐变成世间升变的集合,一切变化和超拔的记录者,自无穷事象之中所蜕变而成的精魂。
直到有一天,当她再度自沉睡中醒来,看向濒临崩溃的世界,诸神陨落之后的现境。
还有那群自称为先导会的旅行者。
他们游走在世界各处,向所有甘愿响应的人发出邀约,自毁灭即将到来的时候,描绘着属于所有人的未来和明天。
以及,名为天文会的庞大存在。
她再一次的开始了见证。
就在其中,沉默的旁观着,见证着这属于人的伟大创造和时代,见证着他们所创造的奇迹和功业。
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觉得,超过自己、超过曾经所有的救赎终有一日将在人的手中完成。
可辉光之下,日复一日增长的,还有黑暗。
她同样凝视着那一片扩散的阴霾。
直到有一天,自那个幕后的推动者的口中,得知所谓的救世主计划】的存在。
“断绝所有的罪孽和地狱?依靠一个人?”
她再忍不住嘲弄:“人类,还真是无可救药啊。”
“或许你对人依旧无法信赖,但是没关系,你可以亲自把控,主导这一切!”会长微笑着:“我们可以救赎所有。”
“不,你们什么都得不到。”
她受够了那样空洞的笑容,转身离去:“留给你们的,只有悲剧和毁灭,仅此而已。”
从那一天开始起,名为彤姬的存在自理想国之中消失无踪。
只不过是一个旁观者的离去,仅此而已。
甚至没有多少人察觉。
当她最后一次,眺望着已经截然不同的世界时,便能够看到远方黑暗的太阳升起的模样,再无任何的留恋。
就这样,将彤弓抛入白银之海的最深处,归还人世。
她沉入了无数梦境的最深处。
迎来无人搅扰的安眠。
直到有一天,自命运之书的鸣动之中,再度醒来。
她睁开了眼睛。
槐诗,睁开了眼睛。
看着她的面孔,还有笑容。
她也在看着自己。
如此愉快。
“感觉如何,槐诗?”
彤姬垂眸,俯瞰着怀中的契约者,低垂的长发宛若流水,从他的脸上划过,那么轻柔:“是否有从前任太一的失败中,得到些许的教训呢?“
“……不好意思,没有哦。”
槐诗茫然的眨着眼睛,思索许久,搜肠刮肚的想要找到什么值得自己警醒的地方,可到最后依旧毫无领悟,反而是想起了另一件事情。
不由得瞪大眼睛,震惊失声。
“等等,那这么算来,你岂不是已经……”
不需要死亡预感。
那一瞬间,槐诗自她的笑容里看到了胜过深渊的恐怖和黑暗。
话语戛然而止。
僵硬。
而彤姬依旧在微笑着,看着他:
“已经什么?”
槐诗吞了口吐沫,干涩的说道:“岂不是……已经,很辛苦很不容易了?”
“是啊。”
彤姬颔首,循循引导:“所以呢,要对一直为你辛苦付出、不计艰辛的善良温柔大姐姐,说些什么呢?”
“谢谢彤姬!”
槐诗呐喊,不假思索。
于是,胜过深渊的恐怖黑暗无声消散,只剩下了甜美又愉快的笑容。
然后,抬起了双手,毫不留情的捏着槐诗的面孔,风暴揉搓,直到他奋力挣扎着,低头求饶,才缓缓的收回了这微薄的惩戒。
“最后,找到了吗,彤姬?”
槐诗拨开蒙在脸上的头发,问道:“挽回一切的方法。”
“没有哦。”
她抬起两根手指在眼前,比划了一个渺小的距离:“还差一点点……不过很遗憾,世界又双叒叕要毁灭了嘛,估计也没机会再找了。”
说着,她低头看向怀中的契约者,“那么,在世界毁灭之前,你会给我答桉么,槐诗?”
“我也找不到啊。”
槐诗遗憾的摊手,最后保证道:“不过,我至少帮你一起找嘛。”
他说:“反正,等我们拯救了世界之后,还有一大把时间呢。”
在这短暂的沉默里,彤姬怔怔看着他,许久,嘴角微微勾起。
无声的微笑着。
她点了点头。
“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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