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德四十三年春,秣陵城。
天气阴沉沉的,有风吹动城墙上残破的旌旗,又穿过城外绿意初生的小树林,最终消逝在某个不知名的小巷中。
秦落立于城墙之上,目光越过城下数万名黑甲士兵,落在人群中那个穿黑色披风的中年男人脸上。
中年男人亦抬头望向她,目光晦涩,可秦落分明读懂了那眸子里的含义。
她回头,最后看了一眼这座她生活了十九年的城池,父亲临终前的话兀自在耳边响起:“落儿你记住,秦家儿女从不做俘虏,城在人在,城破人亡!”
“城在人在,城破,人亡。”秦落缓缓重复着这句话,而后纵身一跃,如一片凋零的枯叶,坠落在这个万物复苏的春日。
风刮得更大了,呜呜风声中,似是夹杂着秣陵百姓哭泣的声音,在灰蒙蒙的城墙外,显得格外苍凉。
身后的剧痛传来,秦落的视线渐渐模糊,意识中最后一刻,有一滴冰凉的液体落在了她干涸开裂的嘴唇上。
下雨了。
城墙上缓缓升起一面白旗,一小校捧着一个盒子和一把锋利的宝剑走道中年男子面前,用无所有黑甲军都能听见的声音道:“将军昨日与我家将军约定,以我家将军性命换秣陵一城百姓平安,此剑便是信物,如今我家将军人头在此,望将军千万信守承诺!”
就在所有人都还未反应过来时,那小校又突然猛地撞向一旁将士身上的佩刀,当场便气绝身亡。
中年男子的嘴角扬起一抹苦笑,失信于人是为将者的大忌,那个小姑娘,竟是在拿命逼他信守承诺。
他看向地上那个小校的尸体,终于不再犹疑,接过副将递来的佩剑拔出来高声喝道:“所有黑甲军听令,进城后不得烧杀劫掠,不得伤秣陵百姓分毫,违令者,斩立决!”
……
关于宣德四十三年秣陵城的那场战争,史书上曾有过寥寥数语的记载:
宣德四十三年春,黑甲军攻秣陵城,守将秦渊暴病而亡,其女秦落率众死战,不得援,苦撑十日,城破,落以已之性命换秣陵百姓平安,以身殉城。
传言城破当日,许久未曾下雨的秣陵城突然下起了小雨,连绵三日不绝。城中百姓皆悲恸不已,自发聚集于城北,冒雨为秦将军父女守灵,城北山脚下,淅淅沥沥的雨声与哭声参杂,就连驻扎在附近的黑甲军都忍不住为之动容。
此后,黑甲军一路南下,势如破竹,益州,通城,蓟川,相继陷落。
宣德四十三年十一月,黑甲军攻帝都沅京,容帝自缢于室,明帝裴岳之继位,振纲纪,清朝堂,次年正月,改国号魏,年号长宁,是为长宁元年。
……
十一年后。
逐月湖畔的垂柳又发出了新芽,微风习习吹过,不时有燕子掠过湖面荡起阵阵涟漪。湖边前来踏青的人络绎不绝,言笑晏晏,好不热闹。而此时兵部尚书李瑜的府上,却是另一番光景。
“老爷!夫人!郡主…郡主她……”
一个身穿葱绿色衣衫的小姑娘气喘吁吁地跑来,神色慌乱。
“洛儿出了这事,大家都不好过,你这般喧哗,是要让她在天上也不得安生吗!”她一句话还未说完,便听见身边的尚书夫人怒斥道。
“不是,是郡主她……她醒过来了。”
……
房间内,秦落仅着简单的中衣,一头长发垂在身后,脸色有些苍白,可那一双乌黑的眸子却亮的惊人,似是盛了一轮皎洁的明月。
她有些头疼地揉了揉眉心,终于接受了之己在死了十二年后,重生在草包郡主李清洛身上这个事实。
自从那个照顾她的小丫头在她坐起来的一瞬间就被吓跑后,这个房间就半天都没有人进来了,她叹了口气,起身在桌子上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一边小口喝着,一边慢慢回忆着事情的前因后果。
李清洛是兵部尚书李瑜的兄长李璟和长公主裴婉的女儿,但因为李璟在李清洛四五岁的时候便因一场意外去世了,长公主悲痛欲绝,一病不起,没过多久便也跟着撒手人寰了。
那时候李清洛才六岁,叔父李瑜便向皇上请旨将李清洛带回了尚书府养大。
因着她母亲长公主的身份,整个尚书府都格外忌惮这个突然出现的郡主,因此李清洛便养成了骄纵跋扈的习惯,干啥啥不行,整日游手好闲,逐渐成了京城贵女眼中的败类,人称“草包郡主”。
“洛儿你身子还未痊愈呢,怎么这就下床了,赶紧回床上躺着。”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传来,打断了秦落的思绪。
她抬眼,便看见兵部尚书李瑜正满脸关切地走进来。
“叔父。”秦落放下茶杯,对着面前的男子福了福身道。
李瑜愣了一下,显然是不明白自己这个张扬跋扈的侄女为何突然像换了个人一般,但他很快便回过神来:“这些事让丫鬟做就可以了,你才刚醒,要注意休息。”
说完,他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语气带着些歉疚:“青梅在你落水之后畏罪自杀了,府里前阵子新买了一批丫头,等一下我让人选几个好的过来,你再挑两个做贴身丫鬟吧。”
好一个畏罪自杀,秦落在心里冷笑了一声。
李清洛出事那日青梅一直在她身边跟着,只怕是看了什么不该看到的事情,阻了某些人的计划才会有此下场吧。
不过李瑜说的是让她自己从新买的丫头里面选而不是让尚书夫人直接安排,这一点秦落倒是有点感动的。
想到这里,她又抬起头冲李瑜笑了笑道:“多谢叔父。”
李清洛本来生的极美,但因为平日里嚣张跋扈又目中无人,总让人心中无端生出一股子厌烦来。如今她脸上的傲慢尽数褪去,却给人一种疏朗洒脱的感觉,眉眼间还隐隐多出了一丝英气,此刻一笑,更是让这如画的春日都逊色了几分。
李瑜在心里惊叹李清洛的变化,但面上却不显,只回了她一个和善的笑容道:“那你先好好休息。”说完便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