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车沿着经络,借助着机关道在各坊之间的大道上平缓运行。
长安是一个错落的都市,楼阁犹如积木一般,用可以滑动的机关结构,搭建成错落的坊群。
道路以廊桥相连,楼阁相互勾连,它跃出了地面的局限,犹如精致的机关结构一般生长着,越是要闹坊曲,这种生长便越是复杂交错,就像一颗枝繁叶茂的大树摆脱了土地的局限,向上去争夺空间!
所以越靠近太极宫,长安的整体的形势越高。
而最为中心的太极宫,巍峨耸立,便是整座长安的最高处!
奚车在坊群构建的复杂地形中,飞快的水平滑动和垂直攀爬,弈星俯视着奚车窗口外那繁华的市坊。
百姓在楼阁廊桥之上穿梭,身穿白袍的高门家仆、河洛各地的待选官员、穿着圆领小袍的文人士子穿行在东市、西市、长乐、平康各坊之中,身着系在胸口的儒裙的仕女,画着斜红桃花,或款款莲步,或乘坐奚车,往来于各坊之中。
毫不忌避讳的洒下盈盈笑语,面对旁边投来的目光落落大方。
甚至还有商人家的女儿,身着胡服,留下一抹动人的娇艳!
弈星看过这长安要闹的繁华,王宫贵族,仕女商人的斗鸡走马,踏春游园,也见过长安外城郭那些落败坊曲的低矮破落,凋零杂乱。
就像长乐坊上层的灯红酒绿,雕梁画栋之下,那巨大的蒸馏机关之间,穿梭着被蒸汽蒸烤的浑身赤红,半身赤裸的酿酒工人。
他甚至还曾去过那些被隔绝的病坊,待拆除的废坊,它们半掩埋与长安之下的坊冢之中,那些身患重疾又无力医治的人挣扎其中,被机关律剥夺机关使用权的罪犯,从云中,河洛各地偷渡而来的移民,刀头舔血的三分之地佣兵,因为魔种特征更为明显而被歧视的混血,蜷缩在长安的黑暗中,被遗弃在阴影里!
他见过生活在废坊之中,每日只能偷偷逃出地下,去长安八渠中打水的孩子。
也见过陈列满尸体,大限临头大限将至便会麻风病人走入其中的荒废庙宇!
尧天为此曾经做了很多努力,但他们救不了所有人!
旁边的明世隐似乎看出了弈星此刻的所想,他低声道:“长安被誉为王者大陆之上的一颗明珠,但在明珠璀璨的光辉之下,谁又能看到那光辉投射出来的影子呢?”
“各大坊群相对封闭,各坊隔绝,繁华的坊曲和破落的边缘小坊,生活其中可能是天壤之别,那些废坊可能连阳光都没有。武则天口口声声说长安属于所有人!但那些废坊的居民,那些病人,又有谁能花费整整一天的时间,从长安的边缘,从地下的坊冢中爬出来,来到这里?”
“所以,在光芒下面,看不见影子!”
明世隐扫视着奚车经过之所的繁华,嘴角露出一丝冷笑。
“你那一次和阿离为病坊的病人们送药,阿离回来后好几天都没有开口说话?你们看见了什么?”明世隐幽幽道。
弈星眼神幽深,他低声道:“我看见了身患传染之疾的病人,被遗弃在病坊之中,他们本该受到更好的照料,沐浴阳光祛除皮肤的风邪,但却只能寄生于幽暗潮湿的废坊里,慢慢的……腐烂!”
“武则天每年都有几次给病坊的病人们赐医。由宫中出医药钱……但她从来不会去看看,有谁愿意冒着被传染的危险,去其中义诊!繁华的坊群越来越靠近太极宫,出现在她眼前的是一片泰平,是王公贵族,是锦衣玉食,再不济也是东西两市的繁华喧闹!”
“谁又会去注意那长安的影子?”
明世隐幽幽叹息,甚至怨恨而放肆的笑了起来:“在长安之下的阴影都会被无视,更何况那些远离长安,他们所看不见的地方,那些只能听闻只言片语的地方?那座长城和仰仗它庇护的人们……这就是女帝的傲慢之罪!”
“会的!”弈星低声道:“老师!我们会让她看到的!”
明世隐勾起嘴角,冷笑道:“真不知道,太极宫的长安坊图之中有没有记载长安之下的那片阴影!“
奚车驶入高高耸立的太极宫角门,弈星跟着明世隐从奚车之上下来,步入了这座长安的权力中枢。
在踏上进入太极宫的宫道之前,弈星驻足回头,俯视着太极宫下渐渐蔓延出去的繁荣和人来人往的喧闹……他默然回首,步入了太极宫。
随着师徒两人由内侍带领,穿行在长廊宫道之上,不远的太极殿中,却传来肃穆的礼乐,宫道之上的宫女宾客往来络绎不绝,一队梨园侍女各持乐器,排列两旁,从明世隐师徒身边走了过去。
看到一脸肃容,紧着一张小脸的弈星,还有宫女好奇打量的了几眼,狭促的伎人还远远的调笑了一句:“哎呀!这个弟弟好可爱!”
宫中的小官,沿着宫道小步快走,交头接耳,王公贵族,世族机关师也三五成群,往太极殿而去,端是煌煌盛世景象……
扶桑使团纵然前已经面圣过了一次,但在太极宫内侍官员的带领下,沿着长长的宫道,走入了长安最庄严的太极宫之中。
周围精巧的机关女侍,精致的宛若真人一般的舞姬、乐师,那种种不可思议的机关造物,太极宫的富丽堂皇和河洛之强盛,犹然让他们有些自惭形秽!
那领头的副使,用扶桑的语言感叹道:“在扶桑,就连最富有的大名和将军也没有这样的机关侍女侍奉!我听闻源将军有一具出自长安的机关舞姬,但却常常不言不语,无法行动,唯有每天最为短暂的一点时光才能舞蹈!将军便愿意在处理完公务之后,烹调着大唐传来的茶道,让舞姬安坐在樱花树下,安静等待,而却常常没有等到回应。将军也不恼怒,而是说最美的事情便是等待……”
“但若是在风吹落樱花的时候,能够看到机关舞姬生动起来,朝着长安舞蹈,便以为是天下最美妙的侍奉了!”
使节回头看着穿行在宫道上,犹如活人一样生动,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犹如舞蹈的机关舞姬,一脸的神往……
“会有的……”
高岳亲王低声道:“这样的机关术,我们会有的!就如同遣往长安的使节带回了围棋,我们苦心参研,在这一次,终于由我击败了长安的棋道高手,超越了长安一样。”
“总有一天,机关术也会如此!我们不是已经向那些海都人学习了吗?”
他凝视着这梦幻一般的太极宫,这走路的姿态都与扶桑不一样的长安贵人们,低声道:“终有一日,京都也会变得和长安一样,那么的美丽!”
带领他们向太极宫而去的小官没有回头,只是眼神向后微微一瞥,神情之中透着一种无言的骄傲。
明世隐师徒两人被领进了太极殿中,被安排在殿前的案几坐着,往来端上食盘与酒浆的仕女们竟有许多都是机关人,真人大多生的丰盈,画着精致的妆容,而机关舞姬略纤瘦一些。
人们路过正襟危坐,小脸深沉仿佛在思索什么的弈星面前的时候,总是会偷偷看上两眼,两腮的脂红越发可爱。
因为是被选为对战扶桑世界的棋手,弈星纵然没有官身,也坐的靠前,周围都是一群上了年纪的官员,许多在前朝时期就位列朝堂了!
如此越发显得弈星不同,就连远远坐在陛上的武则天头朝这里看了一眼。
武则天的旁边,是神色肃穆,姿态沉着的狄仁杰。
弈星看到狄仁杰的目光久久的停留着这个方向,似乎在看着自己,两人一远一近,目光交错,狄仁杰居然从女帝身旁走下,向着两人走来,弈星微微施礼,道:“狄大人!”
“陛下并不太在乎胜负,就算输了,也应该不会责备你,你不用紧张!”狄仁杰低声说道。
“狄大人如何敢肯定陛下的心思?”
弈星平静道:“弈星曾在陛下面前立状,必定能胜!棋手对弈,纵然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能变,如何会为此时的一点阵仗而徒生杂念?狄大人过虑了。”
“律法只会因为证据将人定罪,不会因为喜恶而处置他人,陛下一贯维护律法,所以只要合情合理,并非故意或是有其他图谋,就算是失败,也是无罪的!”狄仁杰缓缓道,算是在和他解释。
“失败本身就是罪行!”
明世隐突然打断了狄仁杰的话:“如果败了!我自会向陛下请罪……”
狄仁杰沉默良久,才突然开口道:“弈星,如你这般能够战胜侍诏们的年轻棋手,长安还有多少?”
“长安多有英豪,卧虎藏龙,弈星年纪尚浅,未曾见识过多少人,所以大人此问,却是答不上来的。”弈星不卑不亢微微低头拱手道。
狄仁杰淡淡一笑:“大理寺替陛下查探消息,为陛下的耳目。但在今日之前,竟然也未曾听闻如你一般能以总角之龄,战胜宫中侍诏的才俊!但巧合的是,这样的人居然一出就出了两个。前番王侍诏等人之败,便是遇上了这么一个人,因为先与他对弈,耗费了心力,这才在后日的那场对局之中连连出错!”
他淡化了那个神秘人的敌意,仿佛三位侍诏的失败,并非什么宫廷阴谋,而只是一场巧合罢了!
但只要弈星敢开口应承此事,狄仁杰便会当场将他拿下。
因为他已经感觉到,这棋局背后并非只是为了出名而弄出的闹剧,而隐藏着浓重的阴谋气息……
“狄大人说错了。”弈星突然摇头道:“能战胜宫中侍诏的,只有那个人。而今日这场棋局之后,我才会证明自己……”
狄仁杰的目光看向他,一双剑眉带着难以隐藏的锋锐和凌厉,他审视的目光和弈星的眼神相对,就像闪电刺入了深湖里,狄仁杰凝视着弈星毫无波澜,犹如澄净的深湖一般的眸子。
与所有面对他就不由得透露出心虚的罪犯,那种强撑着的眼神不同。这个少年背后,有一种犹如律法支撑着的自己一样的力量。
是这种力量,支持着他践行着自己的道路!
在这个庄严宏大,充满着压迫力的太极宫中,面对着高高在上的女帝和掌握着权力的自己,这少年平静以对,甚至冷静的有些过分了!狄仁杰甚至感觉扶桑使节、达官贵人都不在他的眼中,明明位列阶下,他却仿佛居高临下,俯视大局!
“他要……操控这场局势!”
狄仁杰感觉到的东西,说出来只会让殿中的高官显贵们笑话,这里的达官显贵一个个身份尊贵,大权在握,更有女帝高高在上,主持着接待扶桑使团。事关两国邦交的军国大事,哪里轮得到一个下棋的无名小卒来操纵什么?
两人目光相对,具都感觉到了彼此背后的力量……
“他察觉了……”弈星勾起一个淡淡的微笑,眼睛里除了棋局之外,终于看到了对手的影子。
狄仁杰也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他要下的这盘棋,并非只是与扶桑使节的那一场。”
片刻之后,伴随着庄严的礼乐,编钟琵琶琴瑟之声转为肃穆,有内侍高声道:“宣,扶桑使节,高岳亲王觐见!”武则天矗立明堂,殿上阶下的群臣宾客恭敬起身,一种莫名的庄严肃穆一扫方才的放松肆意。在这般气氛之中,扶桑使节团被领入了殿门……
使节团跟随者礼部官员走上了殿前,自从高岳秀策以下皆叩拜,亲王高岳秀策也双膝触地,道:“末使秀策,携我国国王之礼,叩见皇帝陛下!恭祝陛下千秋万世,邦国永固!”
武则天微笑道:“贵使自东方远来,不必多礼。请起,赐座!”
值殿官便引扶桑使节团到了一旁落座,此番礼毕,赐宴便正式开始,太极殿外侍女寺仆穿梭往来,在尚食局掌膳女官的催促之下,将美酒,佳肴犹如流水般的送进殿中,机关伎乐师同精通乐器的宫女一并罗列两旁,戴平帻,衣绯大袖,每色十二,各持琵琶、羯鼓、胡笛、筚篥,乃是宫廷造诣最高的坐部伎,又有一队一百二十人的机关武士,穿甲持戟踏上殿来!
扶桑使节团一时慌乱,甚至有使节向后瘫软在地,高岳秀策挥袖止住他们的慌乱,道:“莫慌,这是皇帝破阵乐!”
弈星看了一眼位列伎人之中,怀抱琵琶,与羯鼓一并担任此乐定音之责的杨玉环。
见她神色清冷,对自己微不可查的点了点头。
五色旗纛穿插,一众机关武士,左圆、右方,先偏、后伍、鱼丽、鹅贯、箕张、翼舒,交错屈伸,首尾回互,往来刺击。一百二十名机关武士阵容肃穆,舞蹈发扬滔厉,坐部伎弹奏的声韵愈发慷慨。
鼓声伴随龟兹乐器震天响,传声上百里,震彻太极宫,气势雄浑无匹,每次舞部变阵的间隙,便响起一片喝彩声。
高岳秀策以手拍击大腿,暗合节拍,使节团中有精通乐理者,也在暗暗记下曲调音谱。
副使听闻此乐,见得此舞,心神激荡之下竟不由感慨道:“这便是上国舞乐,若使这些机关武士攻城破阵,扶桑又有何人能敌?”
旁边的高岳秀策面色一变,一直到《皇帝破阵乐》落幕收尾,身躯都绷得紧紧的……
一曲舞毕,高岳秀策越发谦恭,一挥手,便有两位随从将一张棋盘和两笼棋子,拿到了他的面前,刚想开口,坐部乐中杨玉怀便一钩手中的琵琶弦,一声碎音藏在乐曲中,隐蔽的魔道力量无声无息间,拨动了人心。
听高岳秀策道:“前次陛下赐令三位侍诏与末使对弈,末使虽稍胜一筹,但也见识了长安的棋道高手,喜不自胜,回去之后常常复盘,每每有所收获,棋道开悟了许多!只是未能一败,不甚尽兴……”
上方坐于武则天身侧的司空震不禁抬头,一双浓眉微皱……
高岳秀策起身躬身道:“不知陛下囊中,可还有棋道更为高明的人物,赐令与末使一弈!”
狄仁杰此刻脑海中已经电闪而过,回想起高岳秀策的相关情报:“高岳秀策是一个高明的棋手,当然也是一个沉稳隐忍的人物,岂会如此不智,开口挑衅,是被破阵乐和酒浆刺激得血脉偾张,控制不住情绪,还是……”
他的目光转向了身边的弈星,少年依然平静,甚至没有碰一碰手边的三勒浆。
明世隐注意到了他的眼神,抬手将弈星手边的三勒浆拿了下去,平静道:“弈者,不应饮酒!”
狄仁杰微微抬头,眼神停留在了高岳秀策微熏的面孔上,明世隐冷笑一声:“所以,他只是三流……不再冷静的棋手,这一局已经没有下的必要了!请让他清醒的时候来吧!以免说我等胜之不武!”
武则天此时却喊了弈星的名字:“弈星。”
弈星真理了一番仪表,施施然起身,叉手道:“弈星在。”
武则天点了点他,笑道:“这便是王子所求,更高一层的棋手!”扶桑副使惊愕道:“可,他还是个少年?”
“十六岁不成国手……“弈星缓缓开口道:“则终生无用。”
“十六岁时,你在做什么?”
高岳秀策朝下看到了那个少年,他神情愕然,听到这句话非但没有动怒,反而有一丝沉郁之色,随即眉头化开,朗声道:“棋道不在年高,那边请这位少年,与本王对弈一局吧!”
伎乐部中的杨玉环再次勾动琴弦,琴声里,弈星听到了落子的声音,而狄仁杰却眉头紧皱,仿佛感觉到了暗流犹如潮水涌动而来。
副使布下棋盘,得意道:“先前几位侍诏见到这棋盘便有疑惑,前番我国王子胜出后,长安之中便有议论,言说此棋盘棋子有异,才令贵国三位侍诏落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