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冉舟浑身都被海浪溅湿了,面色苍白,喘息着笑道:“米莱狄,你胆子真够大的,竟然一直等到了现在?”
“因为我猜你第四次发射大概会成功,”米莱狄吐了口气,笑着说。
她刚才已经意识到了,路冉舟经过几次失手后,正在根据后坐力推动的距离、方向与风向,计算钢叉发射后的偏差倾向,从而得知应该往哪儿发射钢叉,才最有可能击中救生艇——不得不说,这份反应与眼力实在令人惊叹。米莱狄自问,若是换作她,恐怕在三次发射之后,也还摸不着头绪。
“这条航路上,需要用头脑换命的时候,实在太多了。”路冉舟拍了拍她的肩膀,好像猜到了她心中所想一般,说:“你以后就会习惯的。”
此时穿鲸链炮被好几只手一起按在甲板上,好歹没有被海浪掀得到处乱滚;它的长索绷得笔直,紧紧咬着远方那一艘救生小艇,拉着它一路破海而行。由于夜城堡号速度极快,有好几次甚至将救生艇给拉进了空气中、又重重跌在海浪上。
“准备好收索了,”路冉舟站起身,向此时刚刚赶来的几个船员吩咐了一声,“大家用点力气!”
在钢叉咬中沉重目标后,将目标往回拉就成了一个很吃力的活计。米莱狄退至一边,抓紧船上设施,稳住身体;她看着几个男船员一个拉住一个,使出吃奶的力气,一点点转动机关、把长索渐渐收短,而救生艇也终于慢慢地接近了夜城堡号。
在全速行驶的海船上,要把救生艇和艇上的人都拉上船,简直是一件不可能的任务;好在刚才救生艇几次颠簸,将艇上的人纷纷震醒了,那几人尽管又慌又怕,仍旧攀着软梯、接二连三地重新爬回了夜城堡号上——在如此剧烈的风浪之中,竟没有一人从软梯上跌入海里,实在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
或许他们也明白,如果他们掉进海里,那么夜城堡号不可能停下来,再救他们一次了。
刀明克“咕咚”一声摔倒在甲板上的时候,浑身都已经被海浪给打得湿透了,皮肤青白得没有一丝活人气。
与早上那一个成竹在胸、气势十足的人比起来,此刻的刀明克简直就是一个面貌相同的软体动物罢了;他气喘吁吁地趴在甲板上,因为风浪颠簸还骨碌碌滚了几圈,好不容易稳住身子之后,喃喃问道:“怎、怎么回事……我刚才看见的是什么?”
“是‘混沌之泪’,”米莱狄忍不住答道,“你刚才一上救生艇,它就出现了。希望在它追上来前,我们能顺利逃远吧。”
“你们一直……没走?”刀明克愣愣地抬起头,好像不认识她似的。
不过即使米莱狄还有什么想要说的话,也没机会说了。
那一刻,米莱狄只觉脚下大海似乎忽然有了意志,要冲上云霄、甩下身上的人与船。
甲板离开了她的双脚,天空压下了海面。
只是一瞬间,她就什么也看不清了,仿佛世界都被裹卷在山崖般一次次朝天际推高的海浪里,在阴沉沉的海天之间旋转翻搅,一时间眼前是天,一时间眼前是海,唯独不知道哪里是生路。
在模糊破碎的视野里,在翻滚惊叫与无尽的咆哮怒浪中,路冉舟一叠连声的命令遥远得简直像是幻觉:“进底舱!全都进底舱!”
有一只大手死死攥住了米莱狄的胳膊,将她按在了船上,没有随海浪而去。她被人拽向了什么地方,力道沉得让她胳膊发疼;在不断被抛入天空的海船上,她压根分不清自己是在走、在爬,还是在翻滚飞翔。
人的想象力原来这样有限,她模模糊糊地生出了惊讶,好像有另一个自己在远远地想,不是亲身体会,谁能想到大海中竟然有如此庞然巨物,可以掀出触摸天际的海浪呢?
哪怕当米莱狄躲在底舱中时,她看不见“混沌之泪”的双眼,却好像也能感觉到天地间那一股属于它的浓烈情绪:不解、失望与恐惧——它好像比船上不知道自己是否会丢掉性命的人还恐惧,恐惧于回到仅剩它自己的海底,重新陷入漫长的、孤独的等待里,不知道茫茫世界上,哪里还有同伴。
米莱狄对时间的感知都麻痹了。她也不知道在翻滚抛摔中捱过了多久,奇迹般地,夜城堡号竟然渐渐重新抓住了海浪,苟延残喘地稳住了身子,总算没有被巨浪压入深深的海底。
“它走了,”一片漆黑的底舱里,不知道是谁带着哭腔说,“它一定是重新沉下去了!”
米莱狄紧紧挨在船舱壁上,缓了好几秒,才终于感觉到自己血管里仍有生命在流动。
“怎、怎么回事?”有人声音颤抖地问道:“它怎么忽然走了?”
米莱狄以双手捂住脸,几乎聚集不起力气了。
好半晌,她才哑声答道:“对于混沌之泪来说,夜城堡号不过是一堆钢铁和木材。我们躲入船舱,从海面上消失了,混沌之泪失去了与它心神相通之物,大概以为从前发生过无数次的事,今天又一次发生了吧。”
“发生无数次的事?你是指什么?”
不知道从多少年前一直存活至如今的“混沌之泪”,恐怕永远也理解不了,为什么它一次又一次找到的“同伴”,会一次又一次地消失沉寂于冰冷的海底。
米莱狄苦笑了一声,说:“它不断现身于人类面前,恐怕是以为我们这种小小的、不知道为什么能感受到它心神的东西,是它的同伴吧。传说中,混沌之泪不是会将迷失于它心神中的人类带入海底吗?在它将‘同伴’带入海底之后,人自然就死了,在它看来,肯定就像是消失在海底了一样……我想,说不定它是去海底找我们去了。”
船舱里静了一会儿。
她自然不知道自己对于“混沌之泪”的猜测是否正确,她也永远不希望知道——这样的经历,人生中有一次就已经太足够了。
黑暗中,有什么东西发出了“嚓”的一声,随即亮起了一个红点。
米莱狄盯着那红红的亮光,在它一明一灭间,闻见了一股烟草味;紧接着,路冉舟的声音响了起来:“连海怪都知道要珍惜同伴,我们船上的人还在搞生死决斗。”
米莱狄一怔,在黑暗中哑然失笑。她难得有什么也说不出来的时候,过了几秒,忽然听见刀明克说:“船长,我只是不喜欢海浪协奏曲家族的人。”
顿了顿,他又闷闷地说:“但是,米莱狄……和我印象中那些大家族的人,好像不太一样。”
“是她出主意将你们救生艇拽回来的,也是她在决斗后让我们停船的,”底舱里又响起了另一个声音,好像正是那个自愿讲解员。
刀明克的声音几乎像是被埋在砖头里发出来的一样:“我……我听说了。起码停船的事我听说了。”
米莱狄急忙咳了一声,说:“如果不是刀明克刚才抓着我下底舱,我可能也早被抛出船外去了。”
底舱里又一次安静了一会儿,米莱狄心想,可能刀明克和自己一样,此时都万分庆幸这儿的灯都灭了吧?
“行了,”随着那个红烟头从黑暗中升高了,路冉舟好像也站起了身:“既然安全了,就别在这儿闲聊天了,都给我从底舱里滚出去。也不知道船上遭受了什么样的损伤,船舱的灯都不亮了,你们还不快去检查?”
她再次无声地微笑起来。
众人离开底舱时,泛着白沫的海浪,已重新在夜城堡号脚下铺开了一片摇曳却平稳的海面。米莱狄站在甲板上,遥遥朝身后望去,只见一片阔海长天,广袤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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