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了不少心思,米莱狄在第三天时准备好了一封信。
这封信的文字是由油墨打印的,信纸也是造价不菲的进口长安纸。信的抬头是“尊敬的茶罗斯先生”——也就是高塔家族族长——落款是“您忠诚的汉睿·佛劳尔”。
在这封信的内容中,汉睿向茶罗斯仔细报告了一番最近三个月来赌场的营业情况,解释了几项开销大幅增长的原因,还提及了负责运营赌场的几个人名……字字句句都说明了,赌场是茶罗斯的产业。
当然,所有信息都是真的,也都是米莱狄那一夜在账房中才看过的。
最后,她在信尾重重印上了“汉睿·佛劳尔”的印章。
该如何将这封信送到审判家族关键人物手上,也叫米莱狄费了一番脑筋:高塔如今也是位高权重的议政家族之一了,如果她精心炮制的信落在了某些底层办事员的手上,很难保证他们不会为了卖人情而把信拦下来。
甚至就连审判家族外围的成员,她也不敢完全相信……这封信,一定要交到与高塔家族有直接利益冲突的人手里才行。
米莱狄以前对于海都上层的政商关系网一无所知,如今才开始乱撞乱找,拿长安话来说,可是标准的临时抱佛脚。不过,总算皇天不负有心人,就在米莱狄快要殚精竭虑之时,却无意间打听到海都指挥官的族妹,竟然同时也是海都最大赌场的所有人。
这或许就是信最好的去处了吧?
又是审判家族的高位成员,又是亲自经营赌场的……米莱狄想不出对方有任何愿意放过高塔族长的理由。
想办法将信送到对方手上之后的第一天,她好像把自己躯体里也掏出去了一大块。
一直紧绷着的神经骤然松弛下来,压制住的疲累潮涌一样淹没了她;她回到家后,倒头在床上睡了整整一天。
她已经不知道多久没睡过一场好觉了,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绵绵延延;醒来时她懵懂怔忡了好一会儿,因为想不起来为什么都傍晚了,妈妈却还没回家。
信寄出去之后的第五天,她连饭也吃不下去了。
议政家族私下开发产业,事关重大、牵连也多,仅仅五天时间,可能还不够审判家族调查的。
只是米莱狄明明懂这个道理,依然焦虑得坐立不安,恨不得立马知道结果才好;她在脑海中反复设想各种可能性,试图分析哪里可能会出问题,猜测审判家族的行动进行到了哪一步……这期间,仅有族务处的办事员为清污一事上门催了她一次,米莱狄假装不在家,连门也没给他开。
别说从魏莲手中赢来的钱还剩下不少,就算她一分钱都没有了,她也不会去清污的。
她哪怕饿死,闭眼之前也一定要看见茶罗斯失势。
等到第八天时,米莱狄家的门铃又被撞响了。
米莱狄第一个念头是办事员又来催她去清污了,因此她只是抬头往门口看了一眼,就重新将注意力投回了航海图上。
为了使自己冷静下来,她这两天一直在看航海图。她总是在想,等茶罗斯被入罪之后,或许她会出海、或许会去云中,总之像妈妈希望的那样,去看看不一样的世界。
不过,今天门外的人倒是出奇地耐心,一连撞了五六次门铃,正当米莱狄烦得打算进屋时,却听门口传来一个模糊的女人声音——“小狄在吗?是你四表舅妈啊。”
……谁啊?
沾亲带故却不常见面的族人太多了;米莱狄想了想,也不知道什么事情会让一个生疏的远亲忽然找上门来。
她一边想,一边还是去开了门。
门口站着一个丰满圆润的中年女人,穿着一身红裙、面颊上打着红润的膏脂,嘴唇是薄薄的两条红线;确实好像以前在族内聚会上见过。看见米莱狄,她立刻笑了:“我就知道你肯定在家。”
米莱狄浮起了疑惑之色。
“别站门口呀,咱们进屋说话,”浑身红的舅妈十分亲热地挽起她的胳膊,一边往里走一边说:“你都这么大了,看这大高个儿,多好啊,姑娘就得亭亭玉立的呢……”
当红舅妈在那张狭小老旧的直背长沙发上坐下时,米莱狄心中已经转过去了几个猜测。
或许是族里女人们临时需要做些什么活计;或许是某个工作上缺人手了;甚至还有可能是要给她介绍对象——低位成员的儿女,总是成婚最早的那一批人。
她现在不耐烦应付亲戚,正琢磨着该怎么尽快送客的时候,红舅妈倾过身来,笑着拍了拍她的手。
“好久没走动了,下次到我那儿去吃下午茶,怎么样?你和族里谁关系比较好呀?叫上一起来。”
果然是介绍对象的吧?
米莱狄尽量礼貌地说了几个族内姐妹的名字,小心避过了任何已成家的人。
“噢,”红舅妈点点头,“这段时间,她们肯定没少来安慰你吧?困难的时候呀,就是得靠亲戚朋友……”
“是的,来看过我好几次,”米莱狄拢着双手说。
“我今天上午还见着朵琳了,那孩子心可好。”红舅妈一副自来熟的模样,说道:“她还说呢,上个星期你老也不在家,这个星期你一步也不出门,担心你呢。”
米莱狄在座位上动了动。“是吗……”
朵琳对她一向照顾,人又温柔和善,米莱狄平时也喜欢这位族姐。只是她说不上来为什么,此时听了这话却隐隐生出了不舒服。
“怎么?身体不舒服吗?”红舅妈生了一双黑豆似的眼睛,此时从泛红的眼皮下直直地看着她。“是不是你上个星期,在外面跑得多了?”
不舒服的感觉更强了。
上星期她炮制信件、想法寄信,这个星期她一直在家等消息,确实是“不在家、不出门”的状态。问题在于,朵琳怎么知道的?朵琳忙着准备去长安游学,最近一直没有上过门。
“我不想清污,”米莱狄谨慎地又拿出了这一个借口,“所以我上周一直在打听其他工作,确实跑得很累,想休息几天。”
红舅妈点了点头。“都找谁打听了?”她漫不经心地端起桌上茶壶,好像在自己家似的,倒了一杯茶,推给米莱狄。
她差点忘了。
在海都,各大议政家族的成员哪怕出去寻工,一般得到的也只有“您哪还用得着上我这儿吃苦”一类的回应;况且拒绝家族分工的人,也将不得不搬离家族住所、失去家族庇护,所以很少有人会在家族外工作。红舅妈想必以为她的意思是,上周她一直在家族内部想办法。
米莱狄怎么知道该报上谁才好?她忍不住将双腿交叠起来,胳膊抱在胸前,说:“我去族务处问了一下……”
那双黑豆眼睛落在了她的胳膊上。
当这个细节即将从脑海中一闪而过的时候,米莱狄仿佛突然听见了伊丹多年前的教训。
“跟人说话时别抱着胳膊,”妈妈的声音遥遥从时光中响起来,“这个姿态紧缩着,代表你心里有防备,或者不愿意放开自己。你若对人没有防备,为什么要让人家产生距离感?你若真对人有防备,为什么要让人家看出来?”
米莱狄立刻抽出胳膊,强迫自己重新舒展开身体。
“你都找了族务处的谁呀?”红舅妈转开眼睛,亲热地问道,仿佛米莱狄上周与谁说了话,对她而言是一个极有兴趣的事。
……这位四表舅妈,到底来干什么的?
“实不相瞒,”米莱狄突然叹了口气,说:“我是去外面问的。什么港口,什么医馆,我都去过……舅妈你别怪我。我当时是脑子不清楚,后来一想,我哪能真的离开高塔家呢。”
红舅妈慢慢点了点头。她好像把这一个信息仔细检视过、折叠好,收进了心里。
“不要紧,总有机会的。”她又拍拍米莱狄的膝盖,说:“对了,看我这记性,差点忘了告诉你,我来呀,是为了请你去族里年轻人组织的一个舞会。泰丽说了,一定要让你去呢。”
“泰丽”这个名字,叫米莱狄心脏咚咚跳了两下。
这……有点奇怪吧?年轻人的舞会,怎么让上一辈的人来请?
“你和泰丽关系不错吧?”红舅妈坐在她右上角,窥视着她的时候,好像要用目光将米莱狄给撬开一个边,看看里头装了什么。“她不是还带你去一个赌场玩了吗?”她静静地问道。
等等——莫非——
红舅妈转着脑袋,四下看了一圈。当她的目光重新落在米莱狄身上时,她笑了,红润丰厚的面颊慢慢鼓成了两个小丘。
“你最近,有没有买过从长安进口的信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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