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别福王,李自成带着长长的驴骡车队伍满载而归。
一大批粮食抓紧时间运过黄河,拉去王屋山屯起来。
袁宗第在这边带人修堤,黄河另一边的谷可成带着骑兵纵横怀庆府,在沁河南岸驰骋无敌。革命军累计收银十八万,粮豆一万三千多石。
差不多够用了,再折腾就要被围剿。
李自成把骑兵和火器营都打发回上党,让他们去跟各家反王混个眼熟。至于他自己,反正有王铎罩着,暂时无忧。何况还有袁宗第的两千兵,就算只拿铁锹镐头都能杀败附近的河南兵。
孟津这边整修黄河大堤的同时,中条山的刘芳亮、稷山县的韩云和太谷的王宗岳等人都没闲着,他们也在整修本地河渠。
崇祯五年的水灾并不只在河南。山西平阳大水、垣曲黄河溢、解州水决、盐池蒲州芮城安邑垣曲阳城雨害稼禾。很多河道和灌溉水渠都被冲坏了,损失不小。
还是那句话,尽人事听天命。李自成实力有限,能做的也有限。能把黄河收拾好已经是天大功劳,其他地方只能先照顾自己人。
……
这天,李自成正和王铎、张尔葆在院子里听小曲儿,黄河工地上有个小工头急匆匆跑来了。
黄河工地上挖出块锈迹斑斑的青铜碑……
碑身上花纹古朴,当中还有几个大字,但工地上没人看得懂。
工头黄守才同样认不得。但他知道这玩意儿应该是宝贝,于是急忙上报。
李自成、张尔葆、王铎闻讯匆匆赶到黄河边。
附近劳工们都被驱散,各忙各的去了,一块半人高的青铜碑孤零零的斜躺在土坑里。
“这……”
李自成也看不懂上面写的啥。
却见张、王两人拍着大腿惊呼:“这是小篆啊!”
如此,青铜碑可有些年头了。
春秋战国时期,诸侯割据。各国汉字出现了简繁不一、一字多形的情况。
秦始皇统一六国,推行“书同文”政策,由丞相李斯负责,在秦国原来使用的大篆籀文的基础上,进行简化,创制了统一的汉字书写形式,即“小篆”。
汉字发展到小篆阶段,逐渐开始定型(轮廓、笔划、结构定型)。字体象形意味削弱,使文字更加符号化,减少了书写和认读方面的混淆和困难。这也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运用行政手段大规模规范文字的产物。
秦王朝使用经过整理的小篆统一全国文字,不但基本上消灭了各地文字异行的现象,也使古文字形异众多的情况有了很大改变,在中国文字发展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
“小篆”一直从秦朝流行到西汉末年,才逐渐被更简化的隶书所取代。
但因为“小篆”字体优美,颇有古风古韵,所以始终被书法家所青睐。又因为其笔画复杂,形式奇古,而且可以随意添加曲折,所以在印章刻制上,尤其是需要防伪的官方印章,一直采用篆书,直到封建王朝覆灭。
李自成这种假把式看不懂小篆,但张尔葆和王铎这种大拿认出来不难。
黄河工地上挖出的这块青铜碑,很有可能是秦汉时代的产物。
王铎蹲在土坑边,凑近了辨认着一字一字念道——
“受……命……于……天……既……寿……永……啥……”
最后一个字锈迹太模糊,但是不难猜出来。
这八个字是始皇帝传国玺上的刻字,现在玉玺变成了青铜碑。
张尔葆喜形于色,手舞足蹈,“绝对是秦朝古物!单凭这花纹造型以及锈迹就能断定。宝贝宝贝!”
李自成有些纳闷,没听说过这里出过古董啊!大统领怎么说也对历史小有研究,真要在黄河边出土了秦代之物,还是有“受命于天”字样,肯定是国宝。
或许是由于黄河泛滥等原因,后世没发现?
李自成觉得青铜碑后面应该还有字,准备招呼劳工过来抬碑。
张尔葆急忙阻止,“不可!万一出现什么大逆不道的谶语怎么办?”
有道理。
李自成还是太嫩了,差点办蠢事,不由对张老汉佩服起来。
元朝末年就在黄河工地上出土了一尊独眼石人。之前有流传于民间的谣谚:“莫道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这下得以应验。
于是韩山童、刘福通借机聚众起义,以红巾为号,称“红巾军”。虽然后来他们给别人做了嫁衣赏。
“红巾军”这一套把戏秦朝人就开始玩儿了。陈胜吴广偷偷把写了“陈胜王”三个大字的布条塞到鱼肚子里,然后安排小弟当着不明镇相的群那个众杀鱼。
于是陈胜大喊一声:“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然后他们同样也给别人做了嫁衣赏。
……
这青铜碑的后面,会不会有大逆不道的谶语?
王铎不经意瞟了短毛一眼,心里有些忐忑。反贼们惯会使用这种小把戏愚弄无知百姓。
李自成也瞅了他一眼,心说老子可不玩这种低级把戏。否则凭我的手段,搞个“六斗米道”出来,三五年就能发展出百万“绿巾军”。席卷天下易如反掌。
他不是没想过那条路,虽然功业速成,但是后患太大。以迷信成军,这种组织天然就有致命缺点,将来改造太麻烦。朱元璋同样能看出来,所以他有了点实力后很快就舍弃了“明教”、“白莲教”的皮。
张尔葆欣喜之下,根本没主意旁边两人小动作。他招呼一声,三人试着合力翻碑。
结果入手并没有想象的那么重。敲了敲,里面应该是空心。
背面的字就多了,密密满满一大片。
王铎有些不敢看了,悄悄挪后半个身位。这次张尔葆抓住了机会,抢先慢慢念起来——
天生万物以养民,世人犹怨天不仁。
不知蝗蠹遍天下,苦尽苍生尽王臣。
人之生矣有贵贱,贵人长为天恩眷。
人生富贵总由天,草民之穷由天谴。
忽有圣王夜磨刀,帝星飘摇荧惑高。
翻天覆地从今始,杀人何须惜手劳。
不忠之人曰可杀!不孝之人曰可杀!
不仁之人曰可杀!不义之人曰可杀!
不礼不智不信人,杀杀杀杀杀杀杀!
我生不为逐鹿来,都门懒筑黄金台。
状元百官都如狗,总是刀下觳觫材。
皇天昭告全天下,革命军起中国兴。
河岸代天树此碑,逆天之人立死跪亦死……
张尔葆念到后面已经瑟瑟发抖,声音越来越小,犹如蚊呐。
尽管革命军还没打到黄河南岸,但名号早就传开了,张知县也有所耳闻。只是,不知这块青铜碑上的“革命军”……
他双腿开始打摆子,大概是蹲麻了。
一旁的王铎抹了把汗,又偷偷瞟一眼李自成。
李自成愁的龇牙咧嘴,这抄得真没创意!
不过,杀杀杀杀杀杀杀确实豪气冲天,爽!
“张公、王公,如今看来,这碑留着不合适。若是被小人获悉内情,咱们都要吃不了兜着走。贫僧以为不如把它砸烂沉入河底,永不面世的好。”
张尔葆急忙站起来说道:“此事只我三人知晓,当不会泄漏。这碑虽然没落款没年月日,但一看就是先秦古物,毁掉着实可惜。”
王铎颤颤巍巍看着大统领,头都缩了三尺,“圣僧,你看……”
李自成心下好笑,脸上却一本正经,开口道:“张老爷想收藏?贫僧方外之人,倒是无可无不可。然但有意外,明府不免家破人亡。王公,你以为呢?”
王铎愁了,差点把胡子薅光,最后一跺脚一甩袖,“我只当没看见,这东西任凭二酉先生处置。”
张尔葆大喜,一揖到底,“两位请放心,我肯定把手尾料理干净,绝不会有第四人知晓。”
他收藏的周彝汉鼎不少,这回又能添一件宝物。
然而——
大明“……山东、陕西、河南、金陵等处伪造鼎彝、壶觚、尊瓶之类,式皆古法,分寸不遗。而花纹款式悉从古器上翻模,亦不甚差。”
因为江南有钱人多,附庸风雅的多,古董销路好呀——
“自士大夫搜古以供嗜好,纨袴子弟翕然成风,不吝金帛悬购。而猾贾市丁,任意穿凿,凿空凌虚,几于说梦。昔人所谓李斯狗枷、相如犊鼻,直可笑也。”
不晓得张尔葆收藏了多少西贝货。这回他的宝库里又要添一件……应该不算古物了,不过这青铜碑绝对是独一无二,称为宝贝倒也恰当。
话说回来,年代越往后,失传的古董宝物越多,这是一定的。
比如王莽头颅、孔子木屐和刘邦斩蛇剑,妥妥的宝贝。公元295年洛阳武库失火,被焚毁了。
《晋书·张华列传》:“库火,华惧因此变作,列兵固守,然后救之。故累代之宝及汉高斩蛇剑、王莽头、孔子屐等尽焚焉。”
据说司马迁当年还见过大量孔子遗物,孔子用过的琴啊,穿过的衣服啊等等,到最后居然只剩一双木屐了。然后也被烧毁了。可惜。
还有秦始皇用的传国玉玺,和氏璧镌刻而成。秦之后,历代帝王皆以得此玺为符应,奉若奇珍,国之重器也。
得之则象征其“受命于天”,失之则表现其“气数已尽”。凡登大位而无此玺者,则被讥为“白版皇帝”,显得底气不足而为世人所轻蔑。
历代欲谋帝王之位者你争我夺,致使传国玺屡易其主。
唐末,天下大乱,群雄四起。李存勖灭后梁,建后唐,传国玺转归后唐。仅仅十几年,后唐废帝李从珂被契丹和石敬瑭击败,持玉玺登楼自烧,传国之宝至此下落不明。
自宋代起,忽隐忽现的传国玉玺基本就是仿造之赝品,不去说它了。
到末代皇帝溥仪被驱逐出宫,冯玉祥还追问来着,溥仪说丫挺的根本就没那玩意儿。
其实清宫里还是有一方的,刻文也是“受命于天既寿永昌”。那玉玺是乾隆时期扬州人从旧运河道里挖出来的,外观跟史书上的描述差特别远,十全老贼当场就鉴定是假的。(后被故宫博物院收藏)
再宝贝也不过是死物罢了,文化传承更要紧,这回李自成要保护好永乐大典。
……
回到府邸,王铎越发对大统领客气了,小心翼翼伺候着。
李自成反过来劝他说,谶语经不起考证,只是糊弄愚夫愚妇罢了。即便有一二应验,纯属巧合,王老爷不用纠结。
王铎期期艾艾一番,又辗转反侧两天,然后开始讨教革命军纲领路线何解。
李自成很高兴。
……
进入五月份,曹文诏、张全昌及马科等还在甘肃剿流寇。陕西官军过黄河还要再等几个月。
窜入上党的农民军越聚越多,七八万张嘴,吃完王家吃李家,吃完赵家吃周家,肆无忌惮。
仅有的两三千官军只能自保,作用有限。冀南兵备道王肇生心力憔悴,加急文书一封接一封的往上面送。
张道濬、吴开先这些原本会率领乡兵四处征剿流寇的,这回由于李自成的原因,没出动。
各县、各乡镇暂时只能自求多福了。
只沁水免于灾难,百姓还算安居乐业。
最要紧的吃饭问题,由于革命军已经垄断了当地粮食批发,又有东风百货商店兼具零售,市面粮价还算稳定。
东风店的底价粮每人每日限购二斤,门口排队的穷人从早到晚不断。那些不差钱的人可懒于折腾,直接去买高价粮了。
革命军规定其他人售卖的粮价不得超出指导价的两倍,否则抄家!没人敢违反。
正常情况是不能超出指导价的五成。当前兵荒马乱,外面粮食不好运过去,所以要给其他粮商多留些利润,人家才有积极性。
不管是穷人富人,这时节他们才庆幸有短毛庇护。其他地方可被糟蹋惨了,尤其是土豪们。
端氏镇的榼山书院也安稳,正常教学。
这天,韩霖讲完《五年科举三年模拟》回到公房,喝杯茶略歇息,跑去找院长张慎言聊了一会儿。
再回到公房,他开始给李过、张道濬、李自成写信。
革命军既然有实力保一方平安,怎能对外面的乱象视而不见,是不是应该出动剿匪了?
当前榼山书院庇护了几十个外县学子,都是拖家带口逃难来的。韩霖从他们那里听到很多惨剧,惨惨惨!
还有几位学子不幸在半路被流寇擒获,随身钱财被搜刮一空。更有些女眷也被掳走。惨惨惨!
阳城有个秀才,陆续遭了三次劫,已经家徒四壁。然而第四波流贼还是没放过他。
没钱就把妻妾家小抵押,让他赶紧去筹赎金。要价么,拿四匹骡子来顶账。
上哪找骡子啊,周围连活鸡都找不出了。
流贼出主意说,你去城里买,肯定有。
秀才早被搜刮干净了,哪有钱,附近亲戚们也全被洗劫完了,想借钱都没门路。
流贼说,那我不管,要不你去钱庄借钱,凭你秀才身份,还不是手到擒来。
于是秀才燕国问哭哭啼啼跑去北留镇,贷了银子买了骡子,没等出门,另一股流寇攻陷北留。
骡子没了。燕国问哭惨了。
流寇饱掠而去,官军守备张进孝“收复”失地。反手就把秀才抓了起来,硬说是他把流寇带来的。
燕国问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嚎的惊天动地。
更惨的是他家人。
流寇左等秀才不来右等还不来,反倒等来了官军。头目以为燕国问弃家潜逃了,于是杀了他老婆儿子,杀了他家奴仆泄愤。两个美妾嫣如、霞如被拉走抵债了。
这种流寇已经算好的了,更有匪类“见男则杀,见女则掳。”乃至乡里“人人躲避,家家寂寞。”
乱世是什么样子?人性与兽性的界限在哪儿?
唉!
韩霖听完燕国问的哭诉,心有戚戚焉,于是想让革命军出兵维持秩序。
写完信,他长吁短叹一番,穿过后门下楼来到后院。
这里藏了个印刷作坊。跟书院隔壁印刷正经图书的作坊不同,这里出产的各种传单、册子见不得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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