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定于七月十五抵达江州的大内监司总管李盏在两日前便到了,住进了衙门的客厢里头。这灰眉白髟的李督公笑眯眯地道是佳节将至,教众人不必分心管他,只还如常备着州府的节日便可。
话虽如此,州府衙门却还是要好生招待的。毕竟李盏是上头派下来的正二品督公,身上带着圣旨自已代表了赫连帝,更是教一众衙役连巴结都够不上面儿。众人虽有些人仰马翻,却还是细心侍候着。待到一切安顿好后,李盏便在晚间独传唤了崔刺史一人过来叙话。
崔豹依诏独自进了内里,便见一位身着褐色织金飞鱼补服的老迈公公站在花架旁,身边还有两个小太监伺候着。
“江州刺史崔豹叩见李督公。”因着李盏为正二品大内监司总管,执掌朝廷内监司,官职本就远在崔豹之上,这回又是来代皇帝宣旨的,于是崔豹一进门便行了大礼。
李盏也十分客气,只听他在上头细声细语道:“崔刺史无须多礼,莫折煞了本公,快快请起罢。”
崔豹这才起身谢过,抬头瞧了眼李盏。他约莫四五十岁,虽已经上了些年纪,但因保养地极好,脸上却没有太多褶子,甚至可以用朱颜鹤发来形容——李盏面上气色极好,只是微微泛灰的头发和鬓角微微有些昭示出他的年龄。
李盏唤了崔豹上前看座,开门见山道:“崔刺史与本公一样皆是皇上的人,本公便不多拐弯抹角了。你自知皇上派本公此来是为何,你来此六年可有发现?”
崔豹不知李盏上来便如此直接,有些猝不及防,却还是稳了心神瞧了两眼李盏身旁的小太监。
李盏知他的意思,摆摆手令两边的小太监下去,然后说道:“本也无碍,他二人皆是本公的人。崔大人莫紧张,本公知你向来两袖清风,不然皇上也不会将六年前才在耘县做出一番事业的你调任至江州的地界儿上。陛下看重的就是你这点,有能力又清白正直,正好来江州这摊浑水中历练一番。所以——你只回话便是。”
李盏的问题令崔豹哑然。
十几年前,自己刚进了翰林院便被当时还大皇子的皇上选中,先是去了耘县历练,后来一腔热血和忠勇赤胆终是有了一点点回报。他还未来得及高兴,一封密诏却将他推向了更深的漩涡——表面上皇上派他到江州上任刺史,实际上在密诏中,皇上令他盯死桓王府,看他与官府可有勾结。
想到这里,崔豹的额头起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他知自己无法回答。一是因为自己在江州这六年确实未曾发现桓王有任何异动;另一方面,江州官府里头的关系盘根错节。
当时皇帝对前任江州刺史在奉召进京的途中暴毙身亡之事起了疑,才派他前来暗中查探。他初来乍到,作为一个外来官员,处理官府里头大小事宜都有诸多掣肘。下头的一些官员如地头蛇一般,甚至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仿佛所有人皆知他是朝廷派来的眼线。
既然江州的水明面上已如此凶险,崔豹不得不谨小慎微,要保全身家性命的同时还要蛰伏下来替皇上探查真相。
崔豹本就志不在此,他那颗报效朝廷的赤子之心,不想站在晦暗无光的地方。他曾经无数次在心中问陛下为何要派他来,怎么不干脆派些专门查治官员的探子来做这刺史。
但是崔豹不能去求,不敢去怨。每每忆起当年那个小小少年将重任交托自己时的眼神,就如自己今时今日一般,孤立无援,却还是要想办法继续在阴影中蛰伏。
他只能告诉自己要忍耐,为了陛下,为了家族和妻女。而这一忍就是六年,却毫无成果。
崔豹思来想去,最终打定主意,起身跪下,将头重重地叩在冰冷的地面上。
“下官......请恕下官无能,这些年未曾寻得任何头绪,也从未曾给陛下带去过他需要的消息。下官有负皇恩,甘愿受罚。”
上首的李盏叹息了一声。然后是久久的沉默。
崔豹的额头一直死死地抵着地砖,腿脚酸软。
“崔刺史,你糊涂啊!”李盏终是有些不忍,上了前来,一把扶起了崔豹,“快些起来罢。罢了,这些怨不得你,你这人至刚易折,还是没有明白皇上的用意。”
“有发现如何?没有头绪又如何?皇上要的,从来都只是你一句话啊!”
崔豹听闻,猛的抬起头,脱口而出道:“不!皇上他不是......”
未待崔豹讲完,李盏便用手中的拂尘在崔豹面前一扫,眯起眼睛,及时止住了他下边的话:“崔刺史慎言。”
崔豹望着李盏的眼睛,只见他的眸中没有一丝情感,不似老人那般浑浊的清明眼球中透出的满是平静。
“七月二十本公才会宣旨,还有七日。中元圣节将至,皇上为表仁德颁下赦令,碍着风俗,这旨意的期限才宽至中元圣节后。这几日你可细细思量。”
崔豹听了李盏的言语,额上的冷汗好容易止住了。他心里仔细品味这话的意思,本朝既尊佛敬道,碍着节典——中元前后五日内诸州少杀生之事,皇上又在京里下赦,因此这次的旨意当中也定不会有何苛待问责之言。
崔豹一厢情愿地揣度:桓王那边既已寻不出什么错处,只要这几日江州城里不出什么大乱子,想必也无甚大碍。想到这里,崔豹一直悬着的心微微放下了,于是依着嘱咐,点头称是。
另一边,李盏似乎看透了崔豹的心思,冷冷地开口加了句话,“崔大人可是心里还存着侥幸?莫忘了本公刚才同你讲的话!本公已提点了你,适时旦夕福祸,全在你一念之间。”
讲完这话,李盏收了他的拂尘,疾步离去了。
崔豹愣住了,刚刚稍微放松的心再次提到了喉咙眼,他眼瞧着那双乌色皂靴从自己身旁踏过,却只能茫然而无力地瘫坐在地上,待他回过神来膝下早已没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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