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何看法?”南延王笑问,几笔不轻不重的皱纹展出一缕沧桑之意。
梁秀两手作枕躺于榻上,望着屋顶思索许久才道:“原来你以前所说并非吹牛皮。”
南延王梁沼仰头大笑,如果记得未错,这小子自娘胎里出来,这是头一回夸他。
梁秀怀于中原,母亲姚可稻本为江南军的巾帼悍将,随夫出征中原,后因怀子南归,生下梁秀时好巧不巧正是六方签议**策那日,可说普天同庆南延王诞子。
也是那日,南延王没了王妃,梁秀失了娘。
南延王回苏州后,不再纳妾,且抱回澹浜,对天下宣南延王府从此有二子,不会再多,也不可变少。
“老梁。”梁秀缓缓道,“我知了民性,本也就眼前事,可却难比登天。”
“眠有居、食有稻、相谈有所思,便是民性。”
“大年叔说有心即有民意,可难呀。”梁秀叹声,“你说你要王威没王威,要将势没将势,怎得就能打出这般个江南来?”
……
梁秀与父亲暂别,此时正往师父陈挫所居的端书院走去,一年前的不辞而别使得心中难免有些紧张,虽说梁秀常撒泼不肯学书,可从小到大都未敢顶撞陈挫半句。
自己这位师父教书苛刻,惩法可是千种万种,打三岁起随其记字练书梁秀就十分害怕,时隔一年后,不知此次再入端书院,会是如何?
幼时,奈何梁秀如何哭着喊着寻南延王告状都无用,自己这位师父规矩如铁打般坚实,可是谁的面子都不给,整个梁府没人敢有驳议。
“敢问世子随何人学书?”
“阁下。”
“甚好,不送。”
此人可说是随心随性到了极处,一腹才学却不求一官一禄,在梁王府中深藏若虚多年,不管是何人下令此人都不曾听,这些年来仅有一事能让陈挫走出院门,那就是世子殿下又撒泼不肯来端书院学书了。
梁秀脑中翻着儿时在端书院中的大小事,想起师父板着脸斥责,竟是不由自主地笑了,抬头一看,已然到了端书院。
端书院不大,所摆所用未有半点富丽气,院中碎石道分隔,左竖一老树,树下摆着石雕棋盘与三两石凳,还有一张藤编躺椅,右则一小池浮荷,池中并无鱼,但有一大王八。
陈挫为此龟起名鹞,都说龟通灵性不假,梁秀一到院门,鹞便从荷叶下探出头来,瞧着梁秀那眸子竟读得出半分感情味儿,以往梁秀在端书院做得最为轻松惬意的事便是为鹞洗刷壳背,久而久之也算相识。
“鸟王八,可有好些时日未给你刷背了。”梁秀蹲下,瞧了瞧龟壳说道,鹞的壳上布满青苔,想是有些日子未清洗了,“等着,我先去看看师父他老人家。”
说完踩着碎石走到屋门,往里头探了探头,不出所料地看到了正坐于桌前的陈挫。
陈挫,字镇折。披着貂皮大裘,模样长得甚好,体态修长面净无须,板着的面容却少了几分红润。此时正手握毛笔奋笔疾书,见门处光道遮挡,抬头去望,正巧对上贼头贼脑的梁秀。
四目相对,不足一息梁秀便打了个寒颤,脚下绊了门槛摔入屋中,抬起头对着陈挫笑嘻嘻。
“还回来做甚?”陈挫冷哼一声,不再去看,“去书永字三百。”
梁秀心中一乐,赶忙爬起从摆架上拿来纸笔,坐于木桌专注临摹。
来时就知以自己这师父的脾性打一百个准儿会罚自己,可在梁秀记忆中都是一千字起书,这才罚三百,想来师父并未大发雷霆。
不一会儿梁秀写完,递于陈挫,这才敢开口,小声说道:“师父,您…莫生气了。”
陈挫放下手中毛笔,两眼查阅着梁秀写的三百个永字,过了许久才道:“多了分市井气,可书法不见增长多少,去把鹞洗了罢。”
梁秀又屁颠屁颠地把乌龟洗了,见师父走出屋门,赶忙上前去扶,口中问道:“师父,您身体可有好些?”
“无碍。”
陈挫虽嘴上如此说着,可不难看出才走几步,其脸色便略显苍白。陈挫自入府身体就十分虚弱,南延王请来无数大夫都看不好此病,至多是开些方子延缓。
梁秀扶其躺于藤椅上,陈挫两眼闭着,几息后才缓缓开口道:“见了些什么?”
“老梁的江南,还有半吊子小江湖。”
“李算子说的何命?”
“画上龙。”
“去,将老夫的阎王薄拿来。”
梁秀起身跑入屋中,在摆满书册的架子上好一番搜找,拿来一本有些破旧的薄册摊于石桌上,边磨砚边问道:“这回又是写何人名字?”
陈挫的阎王薄,自梁秀入院学书起就存有了,如其名般,每当陈挫往上边写下一个名字,未过多长时间这人便会身亡,死法无数,陈挫常会与梁秀讲说此中缘由。
陈挫缓缓坐起,握笔写出李苍术三字,梁秀看着有些不解,疑道:“此人并未说冒犯之言,为何会死呢?”
“鹞来信,此人算了个守西客。”陈挫缓缓将毛笔放下,躺下闭目养神,“何言何不言,该死不该死,自知。”
此鹞非彼鹞,为陈挫掌下信客统称,此些人散在江南乃至太明朝多处,负责将各地秘事传回端书院。
梁秀眉头微皱,细细回想起泱城事宜,两手一拍说道:“懂了,那日徒儿欲擒的妖物想必也是这守西客所养吧?”
陈挫缓缓点了点头,淡淡道:“前些日子王爷让人将良品送归南庭,被这西亥人所劫。”
“竟如此明目张胆。”梁秀心中微怒,“此些人已渡江,可还能寻回?”
“已让咬春、咬年二人前去,但不抱希望的好。”陈挫缓缓道,“待些日子,逢南庭音会,你也随此给南庭赔个不是。”
江南南庭,筑于延山中,其中弟子数百,所学文武皆有,当代庭主王珣衍便是以音入道,位登江南第二高手。
南庭有三鼎镇山,良品便是当中之一,传良品有淬体炼骨之效,梁秀自幼体弱,南延王便向南庭将此鼎借来,搬入江夏第中日夜为梁秀滋养根骨。
想来梁秀也将束发,南延王便让人将良品送回延山南庭,不料途中遇人行刺,失了此鼎的下落。
“南庭音会徒儿可去?”梁秀有些惊讶,这些年师父可是极力反对世子接触讲故事的。
“得去,是时候让那些江湖人士认认你了。”陈挫说,“唉,江湖有甚么好?非得去吃那苦头。”
“师父您有所不知,江湖大有景色的。”梁秀正要娓娓道来,却已被陈挫抬手止住。
陈挫缓缓睁开有些干枯的眼眸,望天长叹:“至多是个百人敌、千人敌,与蝼蚁何异?”
此道理陈挫已说了十年有余,陈挫主张学文当帅胜武夫,即使为榜上高手,遇上军兵撑死敌百敌千,来个万人铁浮屠,神仙都给你磨没喽。学文做将帅就不同,乃万人敌。号令一方兵马,所到之处皆踏于马下,抵挡之人皆似蝼蚁,管你天下第几高手,迎上望不尽兵阵,不过螳臂当车罢了。
见陈挫马上又要与自己说大道理,梁秀眉头一挑,赶忙转了话题:“师父,年后的八营武登演徒儿去是不去?”
陈挫想了想,说道:“此话你本应问李桢,老夫是主张你去的。”
“师父哪儿老了?”
“快死之人,与老死相当。”陈挫虽说不过才四十有几,但因常年劳累,面容憔悴如六十老者。
“哪能呢,师父还得高寿百岁。”
“呵,去看看你那不中用的小师傅罢,老夫憩会儿。”
……
梁秀抬头眯眼瞧见太阳已升至头顶,正好可在小师傅李桢家蹭口热饭,脚步不由快了些。
相比于端书院的寂静,摆兵舍可就热闹许多。陈挫不娶妻纳妾,院中多年就一二下人照顾起居,且严禁喧哗,院中常年都静得出奇,大年曾说路过端书院时,能听得里边落笔声。
李桢,字清书。虽说同陈挫二人都是文仕,但二人行事作风截然不同,陈挫是不问世事的政客,李桢则为兵法大家,属兵帐谋士,且为人平和,对江南军中大小将臣一视同仁,因此摆兵舍中常年有不少武官走动,都来向其请教兵法良策。
十月中旬的江南,除了风中稍稍有些凉意,其余还真看不出些秋色,靠近摆兵舍时,蝉鸣鸟啼音渐低,起了股汉子嚷嚷的嘈杂声。
武人便是这样,说话没墨客儒人那般温文尔雅,嗓门还大得很,一个声压一个声,似乎声音压过了对方自己所言便是正理。
“先生,您评评理,这翟元亮非嚷他是对的。”
“咋就不对了?难不成还是你这莽夫说得在理?”
“诶,你不也就穿裆裤时进过几年书塾,乍乎啥你就乍乎。”
自然听得出这粗豪相当的声是丁魏、翟光二位虎人了,两人这般较劲已不是一年半载,大伙也就见怪不怪了,随后听得李桢那清冷如玉的声音传出,给人的感觉就好似被雪山上的冰一般清澈透明。
“勿吵勿吵,以和为贵,二位所说皆持道理的。”
梁秀已然站于院门,摆兵舍比之端书院要大得多,院中三阁排开,往前是草木园林,此时李桢正被几个魁梧汉子围在亭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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